“還念大學呀!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又在轟轟烈烈地反擊右傾翻案風了?高考製度早流產了。況且我媽媽又不知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婷婷的臉上,剛才那會兒的看似風趣的神情,一忽兒不見’代之而見的是一副憂鬱的怨憤來。
“哦,聽建平說過,你媽媽去年已經重新出來工作不是?”夏華瞧著婷婷的眼睛,不解地問。
“是的。可去年出來後,也一直沒給她什麼實際工作做,閑擱著。今年四月的運動頭上又給弄走了。這一次比先前更糟,連麵都不讓我們母女見了。我找過好幾次,都沒找著,聽說已不再幹校,就是不知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婷婷說到這,眼圈紅了,眼眶裏湧出了淚花。
夏華同林建平是高中的同學,對於林建平家裏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林建平與婷婷是同父異母兄妹,林建平的父親同他的母親離異後,再娶婷婷的母親,而後生下婷婷。但這個重新建立的家庭,也一直矛盾重重,主要的是林建平同後母水火不能相容。據傳聞,建平的父親離異建平的母親,有著婷婷的母親的原因。建平自小起就一直對後母心存芥蒂,持不友好態度,從來沒叫過後母一聲“媽”。背著她,都是直呼其名——“舒芸”。而後母對他,也是越來越冷淡。及至建平大了。這種敵對情勢越發激烈。林建平上高中以後,幹脆從家裏搬了出來,住進了學校的學生寢室。若沒有非去不可的事情,絕不跨進家門一步。但有一點卻叫人費解,後母所生的妹妹林婷卻與林建平相處得和睦親善。夏華雖然從沒見過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但每每聽建平提及他這個妹妹時,他都是親昵地稱之“我的妹妹婷婷。”
林建平對父親也很反感,他怨恨父親離異了他的母親,使他失去了應有的母愛和家庭溫暖。父親對他的關切。隨著歲月的推移,也漸次少了。父子之間唯一能維係的,隻是作父親的盡義務,每月付給兒子一定的學習和生活費資,作兒子的也隻是看成天經地義的每月支取這筆費資。所以,當“文革”中,林父不堪忍受屈辱,而自己結束了生命之時。林建平連看都沒去看一看。高中畢業,他隨著人們在亂哄哄的社會上瘋狂了一陣子。此時家裏也已和他斷絕了僅有的一點經濟關係,恰逢到處掀起了“上山下鄉”的熱浪,他索性自動申請同夏華等十六個同學結伴南下,去了邊遠林區插隊落戶。
當時一起上山的十六個同學中,是九男七女。在大山裏受過一段煎熬之後,其中便有十三個通過不同的渠道或下山或返城走了。至如今,還留在大山裏的便隻有夏華、林建平和肖嬡嬡三個人了。媛嬡回不了城,是因為那個與她有著撫養關係的外公被打成反動醫學權威還沒有得到“解放”。建平呢,父親是“走資派”加“叛徒”,且還在運動中對抗運動,“自絕於人民”,像他這類的頑固派的狗崽子,是不可能讓他回城或招工招幹,甚至參軍或推薦上大學什麼的。所以,他是一時走不了的。其實,他也沒想過要馬上走,一則城裏沒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再則還有個特別的原因,那是他與肖嬡嬡是一對戀人。嬡嬡回不了城,他哪能撇下她下山走掉。再說到夏華來。夏華則更是沒有回城或通過其他的途徑下山走掉的希望。母親的來曆問題,一直是公安部門專門研究的課題。母親在世時,任憑公安部門用什麼辦法查詢,母親總是守口如瓶,而母親又一直是安份守己,循規蹈距,從無違法之跡象,公安部門後來也就放鬆了對她的查究,沒當回大事了。但是在戶籍管理的檔案裏,母親的履曆表中好幾個欄目,一直是用“?”寫著。對作為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兒子。在這“左”得出奇的“文革”時期。一經逐出城,哪還能再將他收回去,或者也讓他通過其他途徑下山呢?大概人們在想,這種人最好的是把他拋進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中,讓他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的就那麼與野獸野物相伴為鄰。對於這一層的道理,不知夏華意識到了沒有。不過有一點倒是完全可以看得出。在母親去世後的這段時日,夏華已是打定了主意,一輩子就在那個深山老林的九峰山生養死葬好了。
這些亦即是說,夏華、林建平和肖媛嬡這三個在命運上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的人,都因為各自不能回城或走下山的原由,今後說不準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要在那九峰山當“山民”。現令夏華詫異的是,好端端的在城市裏念書的婷婷。竟然也趕來湊這份熱鬧。
夏華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得湧出一種莫名的滋味來。這滋味,一半是感傷於婷婷命運的悲哀,一半也便是由此及彼,聯想到自己這一生的落寞,但他天生是一個不願太多地表露心靈情感的人,因而,聽過婷婷一席充滿哀怨的訴說,他也不想以什麼形式去安慰,隻是淡淡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