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這是一篇追憶師友的文章,也是一篇極有見地的畫論。
文與可是蘇軾的表兄,是北宋有名的畫家,特別擅長畫墨竹。蘇軾等人學他的畫鳳,形成“文湖山竹派”。元豐二年正月文與可病逝,同年七月蘇軾在湖州翻曬書畫時,看著文與可的這幅遺作,緬懷過去他們之間的親密交往,闡述他們關於畫竹的主張。
追思這位亦師亦友生前的音容笑貌,寫得那麼活潑生動,情意真切,襯托出蘇軾哀思之深,在描述戲笑生動神態時,豈能不“廢卷而哭失聲”!對作畫要“胸有成竹”的主張,是畫前需對所畫事物有完整的了解和形象的把握,具體作畫時需要技巧純熟,心手相應。這其實也涉及到藝術創作的形象思維問題。他們的“胸中成竹”同鄭板橋畫竹的“胸無成竹”的主張,看來相反,其實道理是一致的。“胸有成竹”是說意在筆先然後著墨;而“胸無成竹”是強調不受眼前成竹的限製;其實在具體著筆時,他們的胸中之竹是眼中之竹,眼中之竹不是筆下之竹,濃淡疏密隨手寫去,自成格局。總之,在主張“神理具足”上兩者是完全相同的。
結合師友之間生活交往的生動描寫,深入淺出地講述他們的作畫主張和藝術見解,這樣的藝術理論文章讀起來平易近人,興味盎然,使人不覺得枯燥乏味。這和現代的西方文藝理論家巴烏托夫斯基所著的《金薔薇》一樣,容易被接受,受到讀者廣泛歡迎。
【原文】[1]竹之始生,一寸之萌[2]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3],以至於劍拔十尋[4]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5]之,豈複有竹乎[6]?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7],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8],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9],少縱則逝矣[10]。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11]。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12],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13]?子由[1 4]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15];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16]。今夫夫子之托於斯竹也[17],而予以為有道[18]者,則非耶?”子由未嚐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19]。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20]而請者,足相躡[21]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22]。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予為徐州[23]。與可以書遺予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24],可往求之。’襪材當萃[25]於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26],掃取寒梢[27]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28],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29]!”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餘因而實之[30],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31]。”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32]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筼簹穀偃竹遺餘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33]。”筼簹穀在洋州,與可嚐令陽作《洋州三十詠》,《筼簹穀》其一也。予詩雲:“漢川修竹賤如蓬[34],斤斧何曾赦籜龍[35],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36]在胸中。”與可是日與其妻遊穀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37]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38]。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39],曝[40]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41]。 昔曹孟德祭橋公[42]文,有“車過”、“腹痛”之語[43],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44]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