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詞賦曆史詞(1 / 3)

一、詞賦曆史詞

詞是“曲子詞”的簡稱。“曲子詞”是按一定的曲調(“詞牌”)為配合演唱而製作的歌辭,因而它本是一種合樂的詩體。

詞,作為一種詩體,可以遠溯到隋唐之際,但留傳下來的作品極少,到中唐以後作品漸多,到晚唐五代已經成為和詩相並行發展的新詩體。

促成詞體產生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受音樂的影響。唐時的音樂與前代有不同的特點。據沈括《夢溪筆談》卷五載:“自唐天寶十三載,始詔法曲與胡部合奏,自此樂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宴(或稱“燕”)樂。”它既不同於“鍾鼓樂之、琴瑟友之”的先秦雅樂,也不同於“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的魏晉六朝的清樂,而是以隋唐以來從西域一帶傳進的胡樂為主,再加上與傳統的中原清樂及民間歌曲相結合,這就是《舊唐書·音樂誌》中所說的“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裏巷之曲”,從而形成了新型音樂。這種音樂節奏較快,變化靈活,適於用長短句加以演唱。從音樂文學史的角度看,與雅樂相配的歌詞是詩三百,與清樂相配的是樂府,與宴樂相配的即是曲子詞,簡稱詞。宋翔鳳《樂府餘論》所謂“以文寫之則為詞,以聲度之則為曲”,準確地說明了詞作為一種音樂文學的特點。但詞和詩三百及樂府歌辭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即詩和樂府是先有辭,後配曲,即傳統的“聲依詠”;而詞卻是先撰腔子(即先有樂調),後填詞,即所謂“永(詠)依聲”。詞既然要合樂,就必然要符合一定的音樂規則。如每首詞都必須要按一定的曲調(詞牌)來填,詞牌反映一定的聲情。最初的詞牌多與詞的內容風格相關,即聲情與詞情相關。但久而久之則逐漸脫節,如蘇軾亦可用[念奴嬌]這種嬌柔的曲調寫下豪放的“大江東去”之詞。又如詞還要按一定的宮調來演唱,既演唱,就可能有音樂的段落,這就是詞中的“闋”或“片”,有時為單闋或三闋、四闋,但多數是兩闋。又如詞也要合平仄韻律。詞的韻部較詩為寬,戈載的《詞林正韻》將詞韻分為十九部,這比律詩通常遵守的一百零六部的“平水韻”要寬得多,而且還可換韻。但為了演唱悅耳,它又特別注重每個字的聲律要求,如宋代特別注重這種本色要求的女詞人李清照說:“詩文分平側(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二是受詩歌、特別是近體“聲詩”的影響。唐代的許多近體詩,特別是絕句,本來是可以合樂歌唱的,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被樂後,因首句為“渭城朝雨澠輕塵”,末句為“西出陽關無故人”,故被稱為“渭城曲”,或“陽關三疊”。但它們是先有辭,後配曲,故隻能稱為可演唱的“聲詩”。到中唐時,白居易、劉禹錫又喜作“竹枝”、“楊柳”等民歌體的詩,進一步打破了詩、詞的界線,出現了“金馬詞臣賦小詩,梨園弟子唱新詞”的局麵。當新樂流行後,自然有人想以這些歌辭去配樂,而當他們覺得這些詩由於句律過於嚴整而影響配樂時,就不免增減字句來合樂,這樣齊言詩就逐漸變成了配樂的長短句詩,亦即詞。朱熹就用這樣的理論解釋詞的產生:“古樂府隻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一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語類》卷一四)如《浪淘沙》、《雨霖鈴》、《拋毯樂》等詞,最初的形式都是七言絕句體。又如敦煌詞《鵲踏枝》(後又稱《蝶戀花》)雲:“叵耐靈鵲多瞞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提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願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其格律不但比後人的《蝶戀花》更多齊言句,而且下闋的非齊言句顯然也是由七言句加上泛聲、“在”、“卻”、“向”字而成。

由齊言變為長短句,這種形式上的變化還帶來更深層次的美學風格的變化。詩由於形式過於整飭,有時難免要影響它的表現力,尤其是律詩更受到篇章上起承轉合的限製。用這種始終如一的均衡節奏去表達千差萬變的豐富內容,有時就未免寬窄不適。詞正可彌補這種不足。它可以用各種長短句式或疏或密地表達深長、細膩、豐富的內容。這就是王國維所說的“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人間詞話》)

詞雖在中唐漸起,但在晚唐五代才逐漸走向繁榮。它有兩個源頭,一是民間,二是文人。

20世紀初在敦煌發現的抄本曲子詞,絕大部分是民間作品。現在整理出500餘首。敦煌詞的內容比較廣泛,特別是那些描寫征人思婦、妓女商賈、戰亂飄零的作品,更非同時的文人作品所能比擬。敦煌詞的風格樸實潑辣,大膽熾熱,如上舉的《鵲踏枝》即可見一斑。又如《菩薩蠻》以青山崩爛、黃河枯幹等六種不可能發生的事為決絕的誓言,極為奇特,和漢樂府《上邪》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人詞據《唐五代詞》整理共得1148首。相傳李白的《菩薩蠻》、《憶秦娥》二首是“百代詞曲之祖”(《花庵詞選》),但此二詞究竟是否為李白所作尚有爭論。晚唐文人詞多反映士大夫文人纖弱的感情,內容不如敦煌詞豐富。代表作家是溫庭筠。他精於音律,“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對詞的規範化作出過重要貢獻,而且從他開始,文人才有專心致力於詞者。但他的詞過於禾農豔,前人評“溫飛卿所作詞曰《金荃集》,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這種“香而弱”的風格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成為傳統風格,而“詞為豔科”也從而長期成為人們的偏見。同時的韋莊與溫庭筠並稱“溫韋”,但詞風顯得相對清新疏淡些。

五代文人詞的創作有兩個中心,一在西蜀,一在南唐。西蜀詞主要承溫韋一派,其代表作是趙崇祚編的《花間集》。該集內容多描寫女性,其風格也以“鏤玉雕瓊,擬化工而回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爭鮮”(歐陽炯序)為主。隻有個別作品能跳出這一局限。南唐詞以馮延巳和李煜為代表。馮詞較“花間詞”深婉含蓄些,能向下“開北宋一代風氣”(《人間詞話》)。李煜前期詞不足稱道,被俘入宋後,感慨國家和個人的慘痛遭遇,“境界始大”,文人的抒情色彩亦大大加強,使詞在美學風格上更向詩靠攏了一步。他的詞還屏棄了禾農豔的風格,用一種近乎白描的手法表現其淒婉纏綿的哀愁,很有感染力,達到當時的最高水平。如《虞美人》詞曰:“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中抒發的情感已超過了亡國之君的局限,深受後世讀者的喜愛。

宋代是詞的全盛時期,據唐圭璋編輯的《全宋詞》及有關補遺就收錄了1400多家2萬餘首作品。不但作家眾多,作品如雲,而且派別繁昌,風格各異,被後人尊奉為與楚騷、漢賦、六朝駢語、唐詩、元曲並駕齊驅的“一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

宋以後,詞雖漸衰,但絕非到了“金元工小令(曲)而詞亡”的地步,它仍在各個時期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並取得一定的成就。

由女真族建立的與南宋對峙的金朝,在逐漸吸取漢族文化後,詞作也有一定成就,僅元好問的《中州樂府》就錄詞人36家。鑒於戰爭頻仍的時代特點和北方民族剽悍粗獷的地域特點,再加之“蘇學北行”的文化背景,金詞多以豪放為其風格。初期詞,以吳激和蔡鬆年著稱,時稱“吳蔡體”。他們皆是宋臣而被強留仕金的,因而其詞多故國之思,風格亦多悲咽之氣。中期詞,以趙秉文(1159~1232)成就最高,其《大江東去》詞桑括東坡《赤壁詞》與《赤壁賦》,“雄壯震動,有渴驥怒猊之勢,視(東坡)《大江東去》信在伯仲間”(徐《詞苑叢談》)。其《水調歌頭·四明有狂客》更以謫仙自喻,氣勢騰踔,鑄語瑰麗,尤為豪放。後期詞以元好問(1190~1257)及段克己、段成己兄弟著稱,他們都師承趙秉文,故能將豪放風格一脈相承。如元好問的《水調歌頭·賦三門津》上闋雲:“黃河九天上,人鬼瞰重關。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峻似呂梁千仞,壯似錢塘八月,直下洗塵寰。萬象入橫潰,依舊一峰閑。”其豪放程度不減李白同類題材的詩作。由於他們都身經亡國之難,並以遺民自居,故晚期詞又多悲涼之氣。

元詞在元代文學中始終處於從屬地位,成就較差,沒有哪一個作家是專以詞名的。但當時去宋未遠,風流尚存。早期作者,多為宋金入元之人,如耶律楚材、劉秉忠等出自金國;仇遠、趙孟、劉壎等出自南宋,他們的詞一方麵常有前代餘風,一方麵又反映了時代特色。如劉壎的《菩薩蠻·故園春草依然綠》,抒發了對元人統治的不滿,稱他們為“狐兔穴岩城”,“紅紫鬧東風”。之後,詞的內容與風格逐漸擴大,如王惲的《鷓鴣天》描寫“拂開紅袖便當場”的說書女藝人,羅誌仁等人的《木蘭花慢·禁釀》等揭露元朝的弊政。而劉因的詞,筆力雄渾,逼近東坡;許有壬的詞粗豪有餘,有似辛派末流;張翥的詞律嚴意深,與南宋的騷雅詞派相仿佛;蒙族詞人薩都剌更是風格多樣,或溫麗,或渾成,“筆情何減宋人”。

明詞成就亦較低。明人對詞隻是偶爾“染指”而已,因此很少有出色作家作品。稍有成就的,初期有楊基、高啟、劉基等人,尚能“溫雅芊麗,咀宮含商”(《詞綜發凡》),保存一定的兩宋遺風。中期有楊慎、王世貞、湯顯祖、馬洪、聶大年等人,尚能逞才恃暢,但絕少創新。晚期,陳子龍、夏完淳等人寫出了一些與詩作相類的愛國詞作。陳子龍的詞,以清麗之筆傳淒惋之神,自創一派;夏完淳的詞“慷慨淋漓,不須易水悲歌,一時淒感,聞者不能為懷”(《柳塘詞話》),總算使明詞在最後閃現出一些光輝。與創作的蕭條相比,明代的詞學研究倒顯得較為繁榮。張糸延的《詩餘圖譜》、徐師曾的《詞體明辨》、楊慎的《詞品》、毛晉的《宋六十名家詞》等都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詞至清代,出現了可喜的中興局麵。表現之一是作家作品眾多,僅據葉公綽《全清詞鈔》初選統計,即得千餘家。表現之二是詞學研究空前高漲,如萬樹的《詞律》、王奕清等的《欽定詞譜》之於格律;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劉熙載的《藝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之於評論;朱彝尊的《詞綜》、朱祖謀的《疆村叢書》等之於選輯,都有很高的水準。

清初詞人以陳維崧、朱彝尊和滿族青年詞人納蘭性德成就最高。陳維崧(1625~1687)作詞1800餘首,風格以豪俊精悍、遒勁恣縱著稱,頗得老杜詩與稼軒詞的精髓,隻是在沉鬱方麵稍嫌不足,為“陽羨派”代表。朱彝尊(1629~1709)是清代“浙派”詞家的代表,論詞主薑夔、張炎的“清空說”,曾作詞雲:“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張炎)差近”(《解佩令》)。其作品也“托旨遙深”,“一歸雅正”,頗得騷雅之風。納蘭性德(1655~1685)雖身為貴介公子,但生活並不得誌,其鬱鬱寡歡的氣質和清新流麗的詞風都頗似李煜和秦觀,尤以小令著稱。王國維稱讚其抒情之“真切”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人間詞話》)。他的一些描寫邊塞生活的小令也很有特色,如“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

清中葉以後以張惠言、周濟為首的“常州詞派”興起。他們不滿意浙派與陽羨派的空靈粗疏,而強調“意內言外”的寄托。張惠言的《詞選》,主張以《國風》、《離騷》的旨趣,鎔鑄溫、韋、周、辛的風格。周濟《宋四家詞》,主張“問除碧山(王沂孫),曆夢窗(吳文英)、稼軒以還清真(周邦彥)之渾化”。但他們又過於強調寄托,以至在解詞時常有牽強附會的傾向,在作詞時常犯隱晦生澀的毛病。

清代晚期,國難日深,憂國憂民的詞作隨之加強,如林則徐《高陽台》既諷刺鴉片對人民的毒害,又歌頌虎門焚煙的偉大勝利。梁鼎芬的《菩薩蠻·甲午感事》用隱約的手法寫甲午戰爭的有關情況,如用“無端橫海天風疾,龍愁鼉憤今何及”寫海戰的失利;用“璿宮夜半驚傳燭,西頭勢重貂相屬”寫西太後與李蓮英等狼狽為奸。文廷式的《廣謫仙怨》描寫甲午戰後,北方一帶騷然不安為“玉帳牙旗逡巡,燕南趙北騷然”;描寫奸臣隻謀全身之計為“相臣狡兔求窟,國論傷禽畏弦”,都很有針對性。當時一些著名的詞人如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況周頤、朱祖謀等還在京都組成宣南詞社,寫了很多感傷時事的作品。如王鵬運、朱祖謀等人的《庚子秋詞》等寫八國聯軍攻占北京之事,堪稱實錄。但這類作品有時過於纖弱隱微,頗似南宋末年張炎、王沂孫等人的風格。難得的是秋瑾這樣“身不得,男兒烈;心卻比,男兒烈”(《滿江紅》)的女豪之詞:“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嗟險阻,歎飄零。關山萬裏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鷓鴣天》),可謂壯誌英概,壓倒須眉,不愧為革命家之手筆。

宋詞

婉約清麗

從隋唐產生經五代發育的曲子詞,到宋代進入繁榮鼎盛時期。北宋開國以後經過休養生息,出現了所謂“百年無事”的相對安定局麵。經濟的發展促進了城市的興盛,國家標榜文治政策也使文化生活日益豐富。當時的皇室、貴族、官僚、文人,在富貴享樂中傾心於酣歌醉舞;市民階層的娛樂要求,也隨生活水平的提高日益增強。於是作為合樂歌唱的詞,這本是“豔科”“小道”的文藝形式,以其既具詩歌的藝術性又具音樂的品味性迅速勃興起來。上至達官貴人的盛典宴會,下到市井民間的娛賓遣興,皆以詞為風雅,詞成為賞心樂事的好手段。

詞本是產生於宴樂和民間的一種文藝形式,以其較少莊重嚴肅而富有閑情逸致引起人們的賞好。特別是在具有文化修養的上層社會成員介入詞的品玩後,這一原來不登大雅之堂的文體很快提高了品位,其原有的抒情功能得到強調,而創作的文人化也漸洗民間的俚俗風。曲子詞原是一種合樂演唱的歌曲,其句式長短不一,樂調婉轉多姿,經文人加工後則更具有藝術性。由於曲子是和大曲相對的單支小曲,大曲遍數繁多不易運作,而小曲精約凝練便於賞玩,因而隨著盛唐的逝去小曲創作也漸成為主流,這期間文人的作用不可忽視。說小曲和大曲相對是在大曲形成之後,而大曲本也是由宴樂或俗曲升華而來,因而小曲實際上一直保持著其獨立性,完全可以從大曲中節選出來特別欣賞。小曲在雅化過程中也有一個由雜言向齊言過渡的階段,但在齊言形成並達到絕妙的境界後也就再難突破,由此可以想到唐代的近體詩無與倫比後產生變異,因而說詞由詩蛻變也就不無道理。詞是按照詞牌的曲調填寫的,曲調的來源頗為複雜,大致可包括傳統古曲、外來樂曲、民間曲調和自度新曲幾個方麵,據今人考證大約有1000個以上。這些曲調配上歌詞也有不同的變化,如“減字”、“偷聲”、“攤破”、“犯調”等。按照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所說:減字是減少歌句字數,在音樂上,是以多音配一字,將某些字的節拍拖長。偷聲是增加歌句字數,在音樂上,是分割少數的音,用以配合多數的字,使每字的音相應縮短。攤破是在歌句間插進歌句,在音樂上是增加新的樂句或擴展原有樂句。犯的一般意義,就是把屬於幾個不同詞牌的樂句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新的曲牌;另一種意義,是轉調或轉調式。在這些詞的變化形式上,文人無疑是最具有創造性和征服力的,他們能以自己的藝術修養和旺盛精力投入研究和開新,從而強化詞的張力而使其符合人們的審美感覺和藝術的本體規律。精英藝術與大眾文化是辯證的關係,不可否認精英是從大眾產生並引導著大眾,因而文人詞的創作流向也就不能不是文化史研究的主要課題。

宋初文人在宴飲談樂間多有雅興,因而“聊陳薄技,用佐清歡”成為作詞的最好借口。由於文人生活圈子相對狹小,詞的題材也就不夠豐富。他們多以小令形式歌詠閑適安逸的生活,其溫柔細膩的風格基本是五代詞風的延續。這顯然與當時的文化情勢與對曲子詞屬於豔科的理解有關。新朝的建立使文人們充滿希望又難舍傳統,骨子裏的多愁善感勢必對人生抒發著情殤的憂歎。當然也有少數作家例外,如範仲淹以詞抒歎對邊塞戰事的憂患,但此類的蒼涼很難形成氣候反而似乎不諧,因而慶曆新政的失敗也就不是偶然。後世欣賞範仲淹的勁拔是其敢於抗俗,是從曆史發展的角度肯定其價值,但和風細雨的宋初自有其不可抗拒的慣力。在那樣一種富貴安閑的生活狀態中,文人們流連光景、詠歎愛情、感慨人生、玩味藝術就是難得的文化之事了,何況詞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本身就不像詩文那樣有沉重的承載,因此比較而言,宋詞生命力之強大而取代唐詩就不是沒有緣故的了。還是從宋初秀美清新的小令中感受一下那別有情致的氣息吧,或許在體味中更能理解詞的新穎是如何打破詩的呆板的。

王禹出身清寒而少有大誌,對於統一的新王朝和個人的功名事業抱有希望,故其詞如其詩文一樣絕不浮華卑弱。如其《點絳唇》(感興)雲:“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詞自晚唐五代以來多寫男女豔情,王禹在北宋開國之初即掃脂粉之氣,可見有誌者之情懷。在詩壇上倡導晚唐體的詩人,詞也如其詩一樣多寫閑情逸致,盡管思想境界不高,但風格倒也清新淡雅。如寇準《踏莎行》寫閨怨、潘閬《酒泉子》寫勝景都不濃豔而視野開闊。林逋《長相思》頗為有名:“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詞移情寄怨,深沉凝練,又具有濃厚的民歌風味,將離愁別情抒寫得流暢有致而婉轉自然,可見林逋這位居士描寫愛情也不同凡響。西派作詩詞采華麗,對仗工整,講究用典,作詞一般也具有宮廷上層文人的優雅風度和對詞的特點的深刻理解。如楊億的《少年遊》,借不畏風刀霜劍的梅花寄托自己的良深感慨,巧妙用典而意蘊萬千,充分顯示出作者的筆力和詞調的情味。

繼之而後,詞以別一種情味引發著文人們的雅趣,雖然題材範圍較為狹窄,但畢竟在探索中不自覺地出現一些新氣象。範仲淹詞雖不多,但沉雄開闊的意境與蒼涼悲壯的詠歎卻別樹一幟,與詞的傳統風格形成鮮明的對照。如《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聲連波,波上寒煙翠”,描寫秋天的寥廓,成為寫景名句,後來為元代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所借用。其《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寫荒寒蒼涼的北國邊塞秋景,與前詞寫目斷江南雖語語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宋人寫詞,一般是上闋寫景,下闋抒情。這兩首詞,一抒離鄉思親之愁,一抒報國憂邊之意,皆非一般詞人可比。範仲淹作為有遠見的政治家和古文革新運動的倡導者,在詞中也體現出反映現實的積極追求。其詞於溫婉之中寓豪宕之氣,可謂一開雄健之風。

與其同時被稱為詞壇領袖的晏殊、歐陽修,也力圖擺脫花間詞的猥俗和浮豔,他們主要接受南唐馮延巳雍容疏朗的風格,而這也正合當時官僚士大夫的口味。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其幼年聰穎,應神童試賜同進士出身。仁宗時,成為北宋一代太平宰相。他政治上雖無建樹,卻以吸引賢才著稱。作為朝廷重臣,詩文近於西派,典雅華麗。在詞的創作上,被推為“北宋倚聲家初祖”。其雖受馮延巳影響,但一生富貴優遊,這與馮延巳身為亂世之相大不相同,因而其詞更呈現出舒徐沉靜、雍容華貴、溫潤秀潔、婉麗蘊藉的特色。他寫男情女愛、離愁別恨、風花雪月、宴飲酬歡,皆筆調閑婉、理致深蘊、音律諧適、詞語雅麗,成為宋初上層社會最欣賞的詞家。

晏殊寫相思詞語典麗而情意深摯,如《蝶戀花》下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其寫遊樂也於安閑中透露些許的感慨,如《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含蓄委婉,情致纏綿,似乎讓人看到一個溫文爾雅的士大夫於流連光景中情緒悵惘。晏殊詞中有不少感傷之作,表達得微妙細膩而韻致委婉,如《踏莎行》將春光與戀情關聯糾結,其傷春情緒實在是一種對年華流逝的歎惋,其幽怨情思也流露出很高遠而深摯的追尋,此中文化情味的確非常人可比,那種安閑雍容卻又溫潤秀潔不能不令人驚歎。晏殊詞中也不乏關注現實的作品。如《山亭柳》(贈歌者)寫被汙辱、被損害的歌女的悲慘命運,實際上抒發對朝廷不辨賢愚忠奸的怨憤之情。《清商怨》寫邊陲不靖給征人思婦帶來的怨苦,隱含著對太平表象下兵連禍接的憂慮。《破陣子》(春景)則謳歌青春、吟詠自然,將天真少女與暮春景色展示得溫馨而美好。晏殊的清詞麗句表現真情實感,在淡言淺語中寓含著惆悵歎婉,其樂景與悲情並存寄托著豐富的人生感觸,而這些感觸又非如他人的歡樂與淒惻,這種風度正是晏殊具有極高文化修養的表現。

歐陽修作為北宋文壇領袖,在詞的境界的開拓和抒情的深刻性方麵都超過了晏殊。其詞在數量方麵也超過了他以前的作家,雖然與其詩文相比內容較為狹小,但影響卻也不在詩文之下。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歐陽修“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遊。”歐陽修不僅具有深厚的文化修養和舒朗的性格胸懷,而且具有敢於革新的勇氣和衝破舊習的膽識。其詞雖也多寫惜春相思、酣飲醉歌等,卻已擺脫雍容華貴、脂粉浮豔,使詞達到清疏雋永、蘊藉深厚的新境界。

在他的詞中,寫男女情愛或相思傷別婉轉深沉。如《浪淘沙》:“樓外夕陽閑,獨自憑欄,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闊山高人不見,有淚無言。”其《踏莎行》寫良辰美景中的遙相思念,構思縝密,表述曲婉,那“離愁不斷如春水”的妙喻和“行人更在春山外”的設想,給人綿邈深長的思味。《生查子》(元夕)明白如話,具有民歌色彩,既不雕琢,也不淺薄,於平淡之中見深婉之致。歐陽修詩文大多態度莊重平實,而在詞中卻披露出豐富細膩的感情,這是詞的特點決定的,亦可看到宋詩言誌說理和宋詞抒情寄愁的分野。

歐陽修除寫常見的愛情題材外,也寫了許多歌詠山光水色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用聯章體寫的十首《采桑子》,這些作品非一時之作,從各個角度寫景寄情,想像奇特,用語巧妙,既典雅又幽美。如“無風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其《玉樓春》:“杏花紅處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重天。綠楊樓外出秋千。”《漁家傲》:“霜重鼓聲塞下起,千人指,馬前一雁寒空墜。”皆清新疏淡,意象別具。

歐陽修一生仕宦並非平順,因此詞也成為抒發感憤的工具。特別是在他兩次遭貶期間,便有不少憂政傷時、歎老嗟卑之作。這些作品,有對人才的惋惜,有對國事的關慮,有對自身的悲憫,也有對故鄉的懷戀。這些詞拓寬了宋初文人詞的題材領域,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如《臨江仙》:“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玉樓春》:“殘春一夜狂風雨,斷送飛紅花落樹。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浣溪沙》:“浮世歌歡真易失,宦途離合信難期。樽前莫惜醉如泥。”但作者於潦倒中也有豪放的一麵。如《朝中措》:“文章太守,揮豪萬字,一飲千鍾。”《玉樓春》:“便須豪飲敵青春,莫對新花羞白發。”詞人以此抒懷,可見於委婉清新中又開疏雋狂放之一路。可以說,歐陽修在提倡詩文革新的同時,對詞的開拓和發展也做出了積極貢獻。

如果說晏殊、歐陽修代表了上流社會的一種高雅境界,那麼張先、柳永作為下層文人也在詞的意境方麵有很大創新。張先少時即有文名,但於年過不惑方中進士。他的官職雖然不高,但詞作卻很有名。致仕後經常往來於吳興、杭州間,過著登山臨水和作詩賦詞的悠閑生活。詞作雖沿襲宋初婉約派風格,但寫士大夫生活卻別開蹊徑。他的詞既不同於先其雍容疏朗的晏殊、歐陽修,也不同於後其淺俗婉麗的柳永、秦觀。他不僅善寫小令,還寫過一些長調,在篇製探討上起到了促進作用。張先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那些清新活潑或含蓄雋永的小詞,他又善於營造那份空靈自然、迷離朦朧的美妙意境,因而缺乏一種大度胸懷而別具一種纏綿幽怨之美。他在詞中特愛用“影”字,如《天仙子》中的“雲破月來花弄影”,《歸朝花》中的“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剪牡丹》中的“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因而被稱為“張三影”。其實他還有寫“影”的名句,如《木蘭花》中的“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青門引》中的“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革秋革遷影”,都被人認為甚佳。張先的慢詞代表是《謝池春慢》,抒發愛慕而難以相許的怨情。可貴之處在於含蓄工巧、字句警煉和意境綿邈,不足之處則是缺乏鋪敘的功力、充實的內容和結構的完美,用小令做法寫長調,恰恰反映了其求高古而缺氣度的局限。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張先“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盡古”。可謂至論。

與張先相比,柳永卻是典型的下層文人。柳永,原名三變,字耆卿,崇安(今福建崇安)人。雖出身於官宦之家,卻為人風流倜儻,不拘禮法,有浪子作風。他早年在汴京與“狂朋怪侶”過著“暮宴朝飲”的生活,又“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因這些詞不為正統觀念所容,因而兩次應試皆不中,仕途極不得意。當時城市經濟繁榮,市民階層迅速增長,出現了很多舞榭歌樓,朝野上下競為新聲。柳永在長期浪遊生涯中,常出入煙花柳巷,與樂工、歌妓來往,應他們之請作了大量適於演唱的慢詞。但中年以後困頓潦倒,為謀生路,改名柳永,又去應試。中試後做過一些小官,官至屯田員外郎,窮困而死。柳永作為北宋第一個專力寫詞的作家,雖遭正統觀念排斥卻成就了其文學上的盛名,由此也可看到詞作為一種文藝樣式在宋代的崛起和取得的成就。

柳永對詞最大的貢獻是創製了大量的長調,使詞在篇章結構上擴展而容納更多的內容。他常取一小令詞調而大增其字數,使之成為中調或長調。如《長相思》本36字,柳永則變為103字;《拋球樂》本40字,柳永變為188字;《浪淘沙》本雙調54字,柳永則變為三疊144字;其最長者《戚氏》(三疊)達212字,這是前所未有的。他又敢於“變舊曲”而“作新聲”,在慢詞長調的創製上大膽探索,成就斐然,使“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盡管其詞被一些評家認為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柳詞吸取民間廣為流傳的新聲,以通俗淺近為特征,呈現出旖旎多姿的風采,深受大眾歡迎。

柳永詞中反映婦女生活的最多,而描寫調笑賣唱之歌妓的又居多數。這與其放浪形骸的生活有關,也極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象征意義。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士大夫,又是抑鬱不得誌的浪子,柳永既有千金買笑、及時行樂的一麵,又有仕途失意、沉淪潦倒的一麵。因而在創製詞曲過程中,既有輕薄又有痛苦,既有調笑又有悲憫。這就造成柳永詞的複雜性和深刻性,這些思想內容又通過較高的藝術形式抒發出來,因此,“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就不是奇怪的了。柳永將愛情寫得非常美好,那淒楚動人的情景不免令人愁腸欲斷,這或許便是受大眾歡迎的原因和令人讚歎的成就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將他譽為“通俗”詞人似乎毫無貶低的意思。其《集賢賓》 “人間天上,唯有兩心同”,《憶帝京》“係我一生心,負你行行淚”,《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還有許多詞都寫得一往情深,纏綿惆悵。

柳永長年飄遊在外,仕途不遇,因此羈旅行役、別恨離愁也成為其詞作重要內容。在這些詞中,他將漢魏樂府的遊子思婦題材,與晚唐五代以來詞中男歡女愛的描寫結合起來,將孤獨淒涼、萬般無奈的感傷抒寫得淋漓盡致。《定風波》言:“念蕩子,終日驅馳,爭覺鄉關轉迢遞。”《傾杯》雲:“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其《夜半樂》(凍雲暗淡天氣)、《采蓮令》(月華收)、《卜算子慢》(江楓漸老)、《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雨霖鈴》(寒蟬淒切)也都是名篇,將漂泊不定的生活與鄉思眷愛的傷痛盡情地表達了出來。詞人寫作時將情與景結合,吸收六朝小賦的特點,層層鋪敘,著意渲染,委婉曲折,虛實相間,將心底的情愁毫無遮掩地表露,不免令人歎為觀止。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說柳詞“尤工於羈旅行役”,頗為中肯;鄭文綽《大鶴山人詞論》說柳永的“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魂,清勁之氣,寄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可謂的論。

除愛情、行愁外,柳永還有一些描繪都會風光及佳節慶賀的詞篇。在這些詞中,他將城市旖旎的景致與人們的富庶生活精雕細刻地詳盡展示,令人觀賞之餘心向往之。如《瑞鷓鴣》寫蘇州:“吳會風流,人煙好,高下水際山頭。瑤台絳闕,依約蓬丘。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樓。”《一寸金》寫成都:“地勝異,錦裏風流,蠶市繁華,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遊賞,輕裘俊,靚妝豔冶。”《迎新春》寫開封:“慶佳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十裏燃絳樹,鼇山聳,喧天簫鼓。”《望海潮》寫杭州:“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這些詞筆致壯麗,聲調激越,境界開闊,與其後蘇軾豪放一類詞相去不遠。詞采用鋪張手法,由大及小,由虛入實,並大量使用偶句,但又很少用典,以賦體筆法寫天然景觀,可謂臻妙。無怪人評曰:“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鋪敘展衍,備足無餘,形容盛明,千載如同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