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裏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鬱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下,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裏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製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隻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裏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複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麵是她的自述: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姐姐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迫悔因為她的中匡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怕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製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那裏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裏生了蟲,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裏,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餡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麵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