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ussell“TheTheory and Practiceof Bolshevism”
尼采有言:“蛇不能棄蛻則僵,人心亦然,其泥執而不變者,豈心也乎哉。”
羅素世代簪纓,一國望族,其決然棄世俗之浮華,研數哲之秘妙,已非常心所可幾。方戰事之殷,羅素因仁人之心,訓和平之德,乃不諒於政府,奪其教席,拘之狴犴。羅氏怒,羅氏不能不怒,舍名與數,言政及變,書出不脛而走。羅氏不複以哲學士名而以社會改造家聞;不複以和平派名而以急進黨聞;不複以康橋教授名而以主張基爾特社會主義聞。侵假而羅氏觀俄變而惑焉,而神往焉,而獎教焉,而宣導焉,而自認以共產主義為宗教焉,蘇維埃之熾益盛,羅氏遂親臨按之。羅氏遊俄見藍寧,訪屈老次基探高幹,尤即俄之潑洛淶汰沿以德輿誦焉。巡遊畢,羅氏歸,其意爽然惘然悵然淆然,著書紀其遊而加論斷焉。羅氏不悅,羅氏不懌,羅氏複東,羅氏今掌教中原。
吾願其以變濟吾之常,以發震我之蟄,尤願其勿因我青年口頭筆頭之恭維,而徒譽我如杜威,徒諂我如狄更生。吾青年乏個性,善遷務新,其蔽猶之頑舊,吾願羅氏醫之。
吾因評羅氏之書,不覺遂旁及其人,今吾言書。
評羅氏之書不可不先揣羅氏之心理,敘之得二端焉。羅氏言人道崇和平,羅氏尊創作惡抑塞,其書蓋論鮑雪維克之巨作也。遊曆者之言病膚淺,新聞記者之言病瑣碎,“康拉特”(Comrade)之言蔽於張,“波淇窪”之言失之隱,羅素則不然,無黨故蔽不著,愛真故言毋諱,闡人道故韙否皆出於同情,獎文化故按察皆援純理為準繩,凡此皆羅氏獨具之德,無論是否其說者所當共認也。
顧羅氏言蘇俄何似?吾非作劄記式之讀書錄,故略其枝葉而論其本幹。
美國國民周刊始載羅素遊俄之文而節羅氏言,顏其標曰:“餘信共產主義而赴俄,但……”但者猶言既見俄而不複信共產主義也。羅氏自敘其意曰:“吾強不得已而拒鮑雪維克主義,以有二因焉:其一采鮑雪維克法以登共產主義,人類須付之代價過巨,其二就使付價矣,而謂鮑雪維克所昌言能得之結果可一蹴而幾,吾不信也。”
然本年五月羅氏著文名“民治與革命”載美國解放雜誌,亦論鮑雪維克,吾節譯其要言如次:“餘確信真純之進化有恃於國際社會主義之勝利,即不得已而須付極巨之代價以致此勝利亦值。餘亦確信國際社會主義一日不克勝,世界一日不得真正之和平。止此泯棼之上法奈何,強社會主義之勢力而弱其反抗者而已,無他道。一言以蔽之,吾信"援力益增則和平之來亦益速。"吾言社會主義吾非謂非驢非馬之製度,吾直謂徹底澄清,根幹枝葉全體之變遷,例之則藍寧所嚐試者是已。使是最後之勝利實為和平之本質,則此戰爭所引起之種種不幸——因財閥反抗力所引起之不幸——吾等必默受而無怨。”
準此則羅氏直已受正式鮑雪維克之洗禮,知心朝禮南無阿彌陀佛,自頂至踵一“紅人”矣。何以一朝腳踏實地,遽爾盡汗前言,吾向謂哲學家出言立說多少必有根底,其然豈其然邪。
說者有謂羅氏愛鮑爾雪維克者,實緣意興之衝動,非出真誠之信仰,又誤以蘇維埃之俄土為其理想之人間天上之共產製度。故一臨事實而幻想破,一即塵緣而香火墜。
此解或信於常人,吾於羅氏有惑焉。夫羅氏闡數理浹名學,籀哲理應人事,其機其密其確切其微妙舉世似無出其右者,如何發言經世,一任情感,與庸眾齊轍哉。且羅氏不嚐言應付代價以致革命乎,不嚐言應忍不幸以全革命乎?俄國之有內亂外患,羅氏知之。蘇維埃之為初次試驗,羅氏知之。俄民之瀕水火災饑羅氏知之。乃至屈老次基編紅軍殺白將,此歐美五尺童皆知之,羅氏必知之。共產黨之專製,羅氏知之。蘇俄尚在過渡而非共產主義完成時期,羅氏亦知之。其國內之不幸,原因於舉世波淇窪政府之反抗,羅氏亦知之。總之俄國內幕之情形,羅氏固不候親臨其地而早知之審且切。吾讀羅氏遊俄之記蓋無一事不早為言蘇俄者道破,亦無一事不在有常識人理想之中,羅氏既遊歐當益堅其所嚐確信者,而不當訝其所見之新奇。
使其未嚐有昔日之宣言而得遊俄之結論如此,則吾以人道和平自由諸標準量之甚吻。然羅氏一則曰確信,再則曰確信,今確信猶然,而所信之事物適相矛盾,吾又安知其今日所確信者,不起變化於將來。或者羅氏一朝漢家之文化,又逞其不世之詞鋒,另辟思想之途徑。此大哲學家吾慕之不如吾異之疑之。羅氏以英倫貴族下降“紅”塵,複一躍登雲臨視下界,而取向日自身所笑罵不痛不癢之地位。此地位如何,請聆其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