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雪維克說之謬,在於側重經濟之不平,以為此路通而路路可通。吾不信社會問題之複湊而可抉一題以概萬彙者,然使吾擇一事為政治之主惡,則吾寧擇權力之不平以概其餘。吾不認此權力之不平,乃可以共產黨獨裁政治或階級戰爭所可糾正而無憾。能致此權力之平等者,惟有和平與長期之漸進而已。”又言曰:“人與人善毋悖毋恨毋暴毋侵,均布化育,善用餘閑,陶發美術獎進科學,凡此,皆言政治者所當慎重商榷者也。予不信革命與戰爭可得而扶植真正之進化。吾尤確信今日之事在於減滅戰事所發生之殘忍之氣象。以此,故吾雖明認鮑爾雪維克與俄民特殊之關係,吾不願其蔓延,吾尤不讚西歐大黨之承襲其哲理。”

此羅氏遊蘇俄而後之結論也。彼向言國際,今言吾國,向蘄社會主義之勝利,今言和平有恃於迂緩之和平,不提社會主義。向言雖付巨值所不惜,今言貨劣送我亦不要,況付錢乎。向言必鬥反抗社會主義之勢力,今戒鬥。向言援力益增(援援俄也)則和平之來亦益速,今大聲疾呼禁人毋蹈俄覆轍。向尊藍寧之事業為徹底澄清之英雄事業,今痛心疾首惟蘇俄現象是懼。向宣言艱難困苦皆最後成功之必須回目,今言水過深火過熱,寧和平毋激烈,約而言之,入紅境者,紅心紅德之羅素也;反白邦者白心白德之羅素也。試味其“以和平致和平”之程序,吾不知是資本家之言乎?抑波淇窪之言乎?而斷然非“非波淇窪”之言也。法律也,秩序也,自由也,平等也,文明也,教育也,和平也,吾不知所謂波淇窪者讀羅素文而其心花怒放心癢難搔為何如也。更引申其論理則羅素必抗勞工之罷工權,以罷工含戰爭之性質而絕對的不和平也。羅素必抗大實業之國有,以此要求實含階級衝突之意義也。

吾尚喜羅素未忘其基爾特主義之沾帶,然其提之也,僅僅為陪襯起見,而非昔日著書鼓吹之精神矣。且羅氏所謂,“權力之不平”吾疑焉。羅氏以社會崎嶇之現象,實權力之不平而非財力之不平為厲階焉。

羅氏不嚐言基爾特社會主義乎,奈何健忘若此,竟將廓爾奧於奇霍布孫諸同誌朝夕諄諄批評現社會最強之理由,與紅盔紅甲同爐共化哉!“基爾人”曰:政治權之實質無他,經濟權耳。吾操其實而名自傅,彼揣其末故遺其本,此實近年言職業代議式之開宗明義章也。且試觀羅氏所謂權力者何,而其矛盾自顯。其言曰:“財力之不均非資本製度之大弊也,其大弊在於權力之不均,”又續言曰:

“占有資本者(注意此主體)行使其勢力於社會逾越常軌,彼幾屬於控製教育新聞機關之全體,以支配普通人民之知識。……”以下羅素屢引及影戲,吾不耐為作翻譯,然其大意已可見。一言以概之曰:“資本家掌權”然此資本家非所謂經濟能力之集中點乎。而羅氏貿貿然曰資本製度之不良非財力之不均,實權力之不均也。此矛此盾實已顯相牛氐牾,更不須解釋。吾即不從馬克思言“經濟製判”說,吾亦願問羅氏彼資本家何以能控製教育與言論及至影戲事業。金錢金錢,資財資財,萬能無不能,羅先生故逗讀者笑乎,抑誠忠厚如此也。

由此論之,羅素已竟一度之輪回。其始起為貴族為澄靜之哲士,人間色相非所問也。(羅素最精貢獻為其三大本之Principia Mathematica吾偶讀之蓋滿卷皆口奄嘛叭口迷口空也),及戰事起而羅氏忽焉心血來潮,訓和平講人道,竟幹國法,受羈束,羅素遂開殺戒,著“戰時之公道”,言“德國社會民主主義,”著“社會改造之原理,”著“樂土康莊”(此是我文言的譯名,有人翻作“提議到自由去的路”到也剴切詳明,不過“提議”的字樣,隻有美國印本上有,原本上是沒有的。)竟大談其社會主義而皈依於基爾特派,及著“民治與革命”而羅素已遍體腥紅。然後入紅邦觀紅光,大失望,脫盡紅氣,複歸於白,大白而特白,一度輪回,功德圓滿。此後變化何如非我所敢知矣。

使我有暇,我猶且細針密縷仇校羅氏之觀察,今姑止此矣。吾著此篇之意非專評羅之書,亦非評羅素之為人,於所欲言者,乃在天下事理之複湊,消息之訁壽張,非實地臨按融合貫通者,不能下純正之判斷。羅氏研擘哲理深潛如此,宜如以免情感作用矣,而猶且未能。然吾猶尤佳羅氏之質直公平,有愛於紅則竟紅,愛衰則複歸於白,今國內新青年醒矣,吾願其愛紅竟紅,愛白竟白,毋因人紅而我姑紅,毋為人白而我勉為白,則我篇首所引尼采語有佳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