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不還在眷戀著文化的消沉嗎?文化,文化,這呼聲在這可怖的憧憬前,正如災民苦痛的呼聲,早已逼死在枯竭的咽喉裏,再也透不了聲響,但就這無聲的叫喊已經在我的周圍引起異怪的回響,象是哭,象是笑,象是鴟梟,象是鬼……但這聲響來源是我坐位鄰近一位肥胖的旅伴的雄偉在嗬欠。在這嗬欠聲中消失了我重疊的幻夢似的憧憬,我又見到了窗外的雪,聽到車輪的響動。下關的車站已經到了。
我能把我這一路的感想拉雜來充當我去蘇州的談話資料嗎,我在從下關進城時心裏計較。秀麗的蘇州,天真的女同學們,能容受這類荒傖,即使不至怪誕的思想嗎?她們許因為我是教文學的想從我聽一些文學掌故或文學常識。但教書是無可奈何,我最厭煩的是說本行話。他們又許因為我曾經寫過一些詩是在期望一個詩人的談話,那就得滿綴著明月和明星的光彩,透著鮮花與鮮草的馨香,要不然她們竟許期待著雪萊的雲雀或是濟慈的夜鶯。我的倒象是鴟梟的夜蹄,不是太煞盡了風景?這,我又轉念,或許是我的過慮,他們等著我去談話正如他們每月或每星期等著別人去談話一樣,無非想聽幾句可樂的插科與詼諧,(如其有的話,那算是好的,)一篇,長或是短,勵動或訓誨的陳腐(那是你們打嗬欠乃至瞌睡的機會),或是關於某項專門知識的講解(那你們先生們示意你們應得掏出鉛筆在小本子上記下的)寫了幾句自己謙讓道歉不曾預備得好的話,在這未尾與他鞠躬下台時你們多少間酬報他一些鼓掌,就算完事一宗,但事實上他講的話,正如講的人,不能希望(他自己也不希望)在你們的腦筋裏留有僅僅隔夜的印象,某人不是到你們這裏來講過的嗎,隔幾天許有人間,嗄,不錯是有的,他講些什麼了?誰知道他講什麼來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不是你提起,我忘都忘了我聽過他講哪!
這是一班到處應酬講演人的下場頭,他們事實上隻配得這樣的下場頭。窮、窘、枯、乾,同學們,是現代人們的生活。窮、窘、枯、乾,同學們,是現代人們的生活。
乾、枯、窘、窮,同學們,是現代人們的思想。不要把上年紀的人們,占有名氣或地位的人們看太高了,他們的苦衷隻有他們自家得知,這年頭的荒歉是一般的。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來說些關於女子的雜話。不是女子問題。我不懂得科學,沒有方法來解剖“女子”這個不可思議的現象。我也不是一個社會學家,搬弄一套現成的名詞來清理戀愛,改良婚姻或是家庭。我也沒有一個道學家的權威,來督責女子們去做良妻賢母,或獎勵她們去做不良的妻不賢的母。我沒有任何解決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隻是我的意識的流動,就那個我也沒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著雨霧望遠山的景物,你隻能辨認一個大概。也不知是那裏來的光照亮了我意識的一角,給我一個辨認的機會,我的困難是在想用粗笨的語言來傳達原來極微纖的印象,象是想用粗笨的織針來繪描細致的圖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要不是什麼女子問題,而是我自己的意識的一個片段。
我說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轉上了關於女子的一路。最顯淺的原由,我想,當然是為我到一個女子學校裏來說話。但此外的也還有別的給我暗示的機會。有一天我在一家書店門首見著某某女士的一本新書的廣告,書名是《蠹魚生活》。這倒是新鮮,我想,這年頭有甘心做書蟲的女子。三百年來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賢母,多的是詩人詞人,但出名的書蟲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圓女士嗎?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國一位名小說家做的她說婦女們想從事著述至少得有兩個條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間屋子,這她隨時有關上或鎖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華銀有六千元)的進益。她說的是外國情形,當然和我們的相差得遠,但原則還不一樣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