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再說回頭,假如你隻說你不喜歡,甚而厭惡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時你聲明你的品味,個人的好惡,我決沒有話說。但你指斥他是“無恥”,“卑鄙”“商業的”。我為古人辯誣,為藝術批評爭身價,不能不告罪曉舌。如其在藝術界裏也有殉道的誌士,塞尚當然是一個(記得文學界的弗綠貝爾)。如其近代有名的畫家中有到死賣不到錢,同時金錢的計算從不曾羼入他純藝的努力的人,塞尚當然是一個。如其近代畫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遺世獨立,終身的誌願但求實現他個人獨到的一個“境界”這樣的一個人,塞尚當然是一個。換一句話說,如其近代畫史上有“無恥”,“卑鄙”一類字眼最應用不上的一個人,塞尚是那一個人!塞尚足足畫了五十幾年的畫,終身不做別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為有一次聽說巴黎有買他的靜物畫的人;“他們的品味準是夠低的,”他在鄉間說。他畫,他不斷的畫;在室內畫,在野外畫;一早起畫,黃昏時還是畫;畫過就把畫擲在一邊再來第二幅;畫不滿意(他永遠不滿意)他就拿刀向畫布上搠,或是畫從窗口丟下樓,有的穿掛在樹枝上象一隻風箏;你(不論你是誰)隻要漏出一半句誇讚他的畫的話,你就非得夾著把那幅畫送給你,(他卻不慮到你帶回家時見得見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畫的畫如數丟下在他搬走的畫室裏!至於他的題材,他就隻畫他眼前與眼內的景象;山嶺山穀,房舍,平〔蘋〕果,大蔥,鄉裏人(不是雇來的模特兒),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綠帽的黃臉婆子,河邊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子……他要傳達他的個人的感覺,安排他的“色調的建築”,實現他的不得不表現的“靈性的經驗”。我們能想象一個更盡忠於純粹的藝術的作者不?他一次說他不願畫耶穌因為他自己對教的信仰不夠虔誠,不夠真,這能說是無恥卑鄙不?(在中國不久,我相信,十個畫家裏至少會有九個要畫孫中山先生因為——因為他們都確信他們自己是三民主義的忠實的信徒!)至於他的畫的本身,但我實在再不有縱容我自己了,我話已然說得太太多;況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雖則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侈談美術是一種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膽?
但容我再順便在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國大師的名單中,有的,如同特拉克窪與弧爾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說家左拉(Zola),塞尚的密友,死後他的畫堆裏發現一張畫題名L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窪自己就是門下畫的,但隨後發現署名是塞尚!你知道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們別看輕那土老兒,早年時他也會畫博得我們誇壯麗雄偉等等神話,例如偉丈夫抗走妖豔的女子之類!〕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你似乎不曾提到他,但你決不能如何恨他,)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淺深間的相知,(雖則塞尚說:“這群人打扮得都象律師,”)有的,例如馬耐,你稱為“庸”的,或是畢於維史,你稱為偉大的,是他的冤家,他們的輕視是相互的Home adichtusnature,至於尊師達仰先生,他大約不曾會過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評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時我揣度他或許不能完全讚同你對他的批評。但這些還有甚麼說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個鄉裏來的人,不再是Communard或是Anatchist,已然是在藝術界成為典型正如布賽(Powssin),特拉克洛窪,洛壇,米萊等一個個已然成為典型,我當然不敢不許你做第二個托爾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掃掉文廟裏所有神座,但我卻願意先拜讀你的“藝術論”。最後還有一句話:對不起瑪蒂斯,他今天隻能躲在他前輩的後背閃避你的刀鋒;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羅(Moreau),他在東方的夥伴或支裔又是你聲言“不反對”的滿穀國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蘇州玩虎邱!
誌摩隨筆湯山溫泉孔使君邀予遊小湯山,浴於溫泉,風於殘荷楓葉之間;登土山望西山脈勢之宛延,行吟相答於荒村閑月之下,拄杖感喟於行宮殘瓦;此蓋行在禁地,小民固不得適意而肆觀,今且從類印淖濯如是矣!未可易也。瀕行顧孔君而笑曰:“獨帳未挈鬆膠鹿脯,與君共醉於湯山怪石之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