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KISSINGTHEFIRE(吻火)(1)(1 / 3)

回想起誌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謎,又好像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秘,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仿佛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人世的悲歡,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瑣事,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麼有興致(Gusto),就是說出悲哀的話時候,也不是垂頭喪氣,厭倦於一切了,卻是發現了一朵“惡之華”,在那兒驚奇著。

三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裏去,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麼樣才會不上當裏麵消逝去了,結果上了個大當。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是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你們不要說我沒有說什麼新話,那些舊材料我卻重新安排過了。我們打網球的時候,雖然雙方同打一個球,但是總有一個人能把那球打到一個較巧妙的地點去。——Pascal今年一月二十一日英國那位瘦棱棱的,臉上有一大片紅胡子的近代傳記學大師齊爾茲·栗董·斯特裏奇病死了。他向來喜歡刻劃人們彌留時的心境,這回他自己也是寄餘命於寸陰了。不知道當時他靈台上有什麼往事的影子徘徊著。也許他會記起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時他正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裏念書,假期中某一天的黃昏他同幾位常吵架的朋友——將來執歐洲經濟學界的牛耳,同一代舞星Lopokova結婚的J.M.Keynes,將來豎起新批評家的旗幟,替人們所匿笑的渦卷派同未來派畫家辯護的Clive Bell,將來用細膩的筆調寫出帶有神秘色彩的小說的E.M.Forster——到英國博物院鄰近已故的批評家Sir Leslie Stephen家裏,跟那兩位年輕俏麗,耽於飄緲幻想的小姐——將來提倡描寫意識之流的女小說家Virginia Woolf同她愛好藝術的姐姐——在花園裏把世上的傳統同眼前的權威都扯成粉碎,各自憑著理智的白光去發揮自己新奇的意思,年青的好夢同狂情正罩著這班臨鳳吐萼也似地的大學生。也許他會記起十年前的事情,《維多利亞女王傳》剛剛出版,像這麼嚴重的題材他居然能用輕盈詼諧的文筆寫去,脫下女王的服裝,畫出一個沒主意,心地真摯的老太婆,難怪她的孫子看了之後也深為感動,立刻寫信請他到宮裏去赴宴,他卻回了一封措辭委婉的短簡,敬謝陛下的恩典,可是不幸得很——他已買好船票了,打算到意大利去旅行,所以還是請陛下原諒罷。也許記起他一些零碎的事情,記起他在大學裏寫下的一兩行情詩,記起父親輝煌奪目的軍服,記起他母親正在交際場中雍容閑暇的態度,記起他姊姊寫小說時候的姿勢,也許記起一些瑣事,覺得很可以做他生活的象征……

日常瑣事的確是近代新傳記派這位開山老祖的一件法寶。他曾經說曆史的材料好比一片大海,我們隻好劃船到海上去,這兒那兒放下一個小桶,從深處汲出一些具有特性的標本來,拿到太陽光底下用一種仔細的好奇心去研究一番。他所最反對的是通常那種兩厚冊的傳記,以為無非是用沉悶的恭維口吻把能夠找到的材料亂七八糟堆在一起,作者絕沒有費了什麼熔鑄的苦心。他以為保存相當的簡潔——凡是多餘的全要排斥,隻把有意義的搜羅進來——是寫傳記的人們第一個責任。其次就是維持自己精神上的自由。他的義務不是去恭維,都是把他所認為事實的真相暴露出來。這兩點可說是他這種新傳記的神髓。我們現在先來談這個理論消極方麵的意義罷。寫傳記的動機起先是完全為著紀念去世的人們,因此難免有一味地歌功頌德的毛病。後來作者對於人們的性格漸漸感到趣味,而且覺得大人物的缺點正是他近於人情的地方,百尺竿頭差此一步,賢者到底不是冷若冰霜的完人,我們對於他也可以有同情了,Boswell的Samuel Johnson傳,Moore的Byron傳,Lockhart的Scott傳都是頗能畫出Cromwell的黑痣的忠實記述。不幸得很,十九世紀中來了一位怪傑,就是標出崇拜英雄的Carlyle,他說:人類的曆史就是偉人的曆史,我們應當找出這些偉人,把他們身上的塵土洗去,將他們放在適當的柱礎上頭。經他這麼一鼓吹,供奉偶像那出老把戲又演出來了,結果是此人隻應天上有,塵寰中的讀者對於這些同荷馬史詩裏古英雄差不多的人物絕不能有貼切的同情,也無從得到深刻的了解了。原來也是血肉之軀,經作者一烘染,好像從娘胎墜地時就是這麼一個馨香的木乃伊,充其量也不過是呆呆地站在柱礎上的雕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