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文學能夠誠實地映出人生,我們還是不容易由文學裏知道人生。紙上談兵無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有一首詩The Lady of Shalott很可以解釋這一點。詩裏說一個住在孤島之貴女,她天天織布,布機杼前麵安一個鏡,照出河岸上一切遊人旅客。她天天由鏡子看到島外的世界,孤單地將所看見的小女,武土,牧人,僧侶,織進她的布裏。她不敢回頭直接去看,因為她聽到一個預言說她一停著去賞玩河岸的風光,她一定會受罰。在月亮當頭時她由鏡裏看見一對新婚伴侶沿著河岸散步,她悲傷地說:“我對這些影子真覺得厭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個盔甲光輝奪目的武士騎著驕馬走過河旁,她不能自主地轉過對著鏡子走,去望一望。鏡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島旁,看見一個孤舟,在黃昏的時節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飄蕩去,口裏唱著哀歌慢慢地死了。Tennyson自己說他這詩是象征理想碰著現實的滅亡。她由鏡裏看人生,雖然是影像分明,總有些霧裏看花,一定要離開鏡子,走到窗旁,才嚐出人生真正的味道。文學最完美時候不過像這麵鏡子,可是人生到底是要我們自己到窗子向外一望才能明白的。有好多人我們不願見他們跟他們談天,可是書裏無論怎樣窮凶極惡,奸巧利詐的小人,我們卻看得津津有味,差不多舍不得同他們分離,仿佛老朋友一樣。讀Ohello的人對lago的死,雖然心裏是高興的,一定有些惆悵,因為不能再看他弄詭計了。讀Dickens書,我記不清Oliver Twist,David Copperfield Nicholas Nickleby的性格,而慈幼院的女管事;Uriah Heep同Nicholas Nickleby的叔父是壞得有趣的人物,我們讀時,又恨他們,又愛看他們。但是若使真真在世界上碰見他們,我們真要避之惟恐不及。在莎士比亞以前流行英國的神話劇中,最受觀眾歡迎的是魔鬼,然而誰真見了魔鬼不會飛奔躲去。
文學同人生中間永久有一層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為對於人生太有興趣,不大去念文學書,或者也就是因為他不怎麼給文學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學影響,所以眼睛還是雪亮的,能夠看清人生的廬山真麵目。莎士比亞隻懂一些拉丁,希臘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確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Ben Jonson博學廣覽,做戲曲時常常掉書袋,很以他自己的學問自雄,而他對人生的了解是絕比不上莎士比亞。Walter Scott天天打獵,招呼朋友,Washington Irvings奇怪他哪裏找到時間寫他那又多又長的小說,自然更談不上讀書,可是誰敢說Scott沒有猜透人生的啞謎。Thackeray懷疑小說家不讀旁人做的小說,因茶點店夥計是愛吃飯而不喜歡茶點的。Stevenson在《給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裏說“書是人生的沒有血肉的代替者”。醫學中一大個難關是在不能知道人身體實在情形。我們隻能解剖死人,死人身裏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裏真真狀況是不能由解剖來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學不過可以算死人的肢體,Stevenson這句無意說的話剛剛合式可以應用到我們這個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裏麵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無非因為一時情感順筆寫去,來表現出他當時的心境,寫完也就算了,後來不再加什麼雕琢功夫。甚至於有些是想發財,才去幹文學的,莎士比亞就是個好例。他在倫敦編劇發財了,回到故鄉作富家翁,把什麼戲劇早已丟在字紙籃中了。所以現在教授學者們對於他劇本的文字要爭得頭破血流,也全因為他沒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個寶貝,好好保存著。他對人生太有趣味,對文學自然覺得是隔靴搔癢。就是Steele,Goldsmith也都是因為天天給這光怪陸離的人生迷住,高興地喝酒,賭錢,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們身旁五花八門的生活,他們簡直沒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錯誤也有,前後矛盾地方更多。他們是人生舞台上的健將,而不是文學的家奴。熱情的奔騰,辛酸的眼淚充滿了他們的字裏行間。但是文學的技巧,修辭的把戲他們是不去用的。雖然有時因為情感的關係文字個變非常動人。Browning對於人生也是有具體的了解,同強度的趣味,他的詩卻是一做完就不改的,隻求能夠把他那古怪的意思達到一些,別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詩念起來令人頭昏腦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釋他自己的詩,這老頭子自己也不懂了。總而言之,他們知道人生內容的複雜,文學表現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個人浸於人生之中,對文學的熱心趕不上他們對人生那種欣歡的同情。隻有那班不大同現實接觸,住在鄉下,過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們的心給一個另外的世界鎖住,才會做文學的忠實信徒,把文學做一生的惟一目的,始終在這朦朧境裏過活,他們的靈魂早已脫離這個世界到他們自己織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與早年的Tennyson全帶了這種色彩。一定要對現實不大注意,被藝術迷惑了的人才會把文學看得這麼重要,由這點也可以看出文學同人生是怎樣地隔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