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隻說文學不是人生的鏡子,我們不容易由文學裏看清人生。王爾德卻說人生是文學的鏡子,我們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藝術的支配比藝術受人生的支配還大。但是王爾德的話以少引為妙,恐怕人家會拿個唯美主義者的招牌送來,而我現在衣鈕上卻還沒有帶一朵凋謝的玫瑰花。並且他這種意思在《扯謊的退步》裏說得漂亮明白,用不著再來學舌。還是說些文學對著人生的影響罷。
法朗士說“書籍是西方的鴉片”。這話真不錯,文學的麻醉能力的確不少,鴉片的影響是使人懶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塗地銷磨去,什麼事情也不想幹。文學也是一樣地叫人把心擱在虛無縹緲間,看著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裏麵,有的心中懷個希望想去實現,然而想象的事總是不可捉摸的,自然無從實現,打算把夢變做事實也無非是在夢後繼續做些希望的夢罷!因此對於現實各種的需求減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軟弱下去了。憧憬地度過時光無時不在企求什麼東西似的,無時不是任一去不複的光陰偷偷地過去。為的是他已經在書裏嚐過人所不應當嚐的強度鹹酸苦甜各種味道,他對於現實隻覺乏味無聊,不值一顧。讀Romeo and Juliet後反不想做愛情的事,非常悲哀時節念些挽歌到可以將你酸情安慰。讀Bacon的論文集時候,他那種教人怎樣能夠於政治上得到權力的話使人厭倦世俗的富貴。不管是為人生的文學也好,為藝術的文學也好,寫實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學裏的世界是比外麵的世界有味得多。隻要踏進一步,就免不了喜歡住在這趣味無窮的國土裏,漸漸地忘記了書外還有一個宇宙。本來真幹事的人不講話,口說蓮花的多半除嘴外沒有別的能力。天下最常講愛情者無過於文學家,但是古往今來為愛情而犧牲生命的文學家,幾乎找不出來。Turgeniev深深懂得念文學的青年光會說愛情,而不能夠心中真真地燃起火來,就是點著,也不過是暫時的,所以在他的小說裏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說沒有給愛情弄得整夜睡不著。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來瞎想,不然想來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氣都化了。老年人所以萬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會英氣勃勃,靠著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覺得靜默之妙,做了一篇讀起來音調雄壯的文章來讚美,這個矛盾地方不知道這位氣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沒有。理想同現實是兩個隔絕的世界,誰也不能夠同時候在這兩個地方住。荷馬詩裏說有一個島,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來,水手聽到迷醉了,不能不向這島駛去,忘記回家了。又說有一個地方出產一種蓮花,人聞到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鄉去,願意老在那裏滯著。這仙女同蓮花可以說都是文學象征。
還沒有涉世過僅僅由文學裏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會接觸免不了有些悲觀。好人壞人全沒有書裏寫的那麼有趣,到處是硬板板地單調無聊。然而當嚐盡人海波濤後,或者又回到文學,去找人生最後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懶時期文學也可以給他一種鼓舞,提醒他天下不隻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世界,使他不會對人性生了徹底的藐視。法朗士說若使世界上一切實情,我們都知道清楚,誰也不願意活著了。文學可以說是一層薄霧,蓋著人生,叫人看起不會太失望了。不管作家書裏所謂人生是不是真的,他們那種對人生的態度是值得讚美模仿的。我們讀文學是看他們的偉大精神,或者他們的看錯人生處正是他們的好處,那麼我們也何妨跟他走錯呢,Marcus Aurelius的宇宙萬事先定論多數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堅忍質樸逆來順受而自得其樂的態度使他的冥想錄做許多人精神的指導同安慰。我們這樣所得到的大作家倫理的見解比僅為滿足好奇心計那種理智方麵的明白人生真相卻勝萬萬倍了。
十七年二月於北大西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