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滑稽(Humour)和愁悶
整天笑嘻嘻的人是不會講什麼笑話的,就是偶然講句吧,也是那不會引人捧腹,值不得傳述的陳舊笑談。這的確是上帝的公平地方,一個人既然滿臉春風,兩窩酒靨老掛在頰邊,為社會增不少融融泄泄的氣象,又要他妙口生蓮,吐出輕妙的詼諧,這未免太苦人所難了,所以上帝體貼他們,把詼諧這工作放在那班愁悶人肩上,讓笑嘻嘻的先生光是笑嘻嘻而已。那班愁悶的人們不論日夜,總是口裏喃喃,心裏鬱鬱,給世界一種倒黴的空氣,自然也該說幾句叫人聽著會捧腹的話,或者輕輕地吐出幾句妙語,使人們嘴角微微的笑起來,以便將功折罪,抵消他們臉上的神情所給人的陰慘的印象。因此古往今來世上大詼諧家都是萬分愁悶的人。
英國從前有個很出名的醜角,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記了,就把他叫作密斯忒X罷,密斯忒X平常總是無緣無故地皺眉蹙額,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過每日老是心中一團不高興。他弄得自己沒有法子辦,跑到內科醫生那裏問有什麼醫法沒有。那內科醫生診察了半天,最後對他說:“我勸你常去看那醜角密斯忒X的戲,看了幾回之後,我包管你會好。”密斯忒X聽了這話,啼也不好,笑也不好,隻得低著頭走出診察室。
聽說做“尋金記”和“馬戲”主角的賈波林也是很憂鬱的,這是必然的,否則,他絕不能夠演出那趣味深長的滑稽劇。英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Coleridge曾說:我是以眼淚來換人們的笑容。他是個談鋒極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絕地討論玄學詩體以及其他一切的問題,他說話又深刻又清楚,無論誰都會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邊聽他娓娓地清談。他雖然能夠給人們這麼多快樂,他自己的心境卻常是枯燥煩惱到了極點。寫“心愛的貓兒溺死在金魚缸裏”和“癡漢騎馬歌”的Gray和Cowper也都是愁悶之神的犧牲者。Cowper後來愁悶得瘋死了,Cray也是幾乎沒有一封信不是說愁說恨的。晉朝人講究談吐,喜歡詼諧,可是晉朝人最愛講達觀,達觀不過是愁悶不堪,無可奈何時的解嘲說法。殺犯當臨刑時節,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們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著牙齒無端地狂笑,覺得天下什麼事情都是好笑的。這些事都可以證明滑稽和愁悶的確有很大的關係。
詼諧是由於看出事情的矛盾。蕭伯納說過,“天下充滿了矛盾的事情,隻是我們沒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見了。”普通人,尤其那笑嘻嘻的人們與物無忤地天天過去,無憂無慮無歡無喜。他們沒有把天下事情放在口裏咀嚼一番,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味道,草草一生就算了。隻有那班愁悶的人們,無往而不自得,好像上帝和全人類連盟起來,和他搗亂似的。他背著手噙著眼淚走遍四方,隻覺到處都是灰色的。他免不了拚命地思索,神遊物外地觀察,來遣悶消愁。哈哈!他看出世上一切物事的矛盾,他抿著嘴唇微笑,寫出那趣味雋永的滑稽文章,用古怪筆墨把地上的矛盾窮形盡相地描寫出來。我們讀了他們的文章,看出埋伏在宇宙裏的大矛盾,一麵也感到洞明了事實真相的痛快,一麵也隻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了。沒有那深深的煩悶,他們絕不能瞧到這許多很顯明的矛盾事情,也絕不會得到詼諧的情緒和沁人心脾的滑稽辭句。滑稽和愁悶居然有因果的關係,這個大矛盾也值得愁悶人們的思索。
因為詼諧是從對於事情取種懷疑態度,然後看出矛盾來,所以懷疑主義者多半是用詼諧的風格來行文,因為他承認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Voltaire,Montaigne和當代的法朗士,羅素的書裏都有無限滑稽的情緒。
法國的戲劇家Baumarchais說:“我不得不老是狂笑著,怕的是笑聲一停,我就會哭起來了。”這或者也是愁悶人所以滑稽的原因。
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