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內容是這樣子紛紜錯雜、毫無頭緒,除了大天才像莎士比亞這般人外多半都隻看人生的一方麵。有的理想主義者不看人生,隻在那裏做他的好夢,天天過雲霧裏生活,Emerson是個好例。也有明知人生裏充滿了缺陷同醜惡,卻掉過頭來專向太陽照到地方注目,滿口歌頌自然人生的美,努力去忘記一切他所不願意有的事情,十九世紀末葉英國有名散文家John Brown醫生屬於這一類。還有一種人整個心給人世各種齷齪事擾亂了,對於一切虛偽,殘酷,麻木,無恥,攻擊同厭惡得太厲害了,仿佛世上隻有毒蛇猛獸,所有歌鳥吟蟲全忘記了。斯夫特主教同近代小說家Butler都是這一類人。他們用顯微鏡來觀察人生的斑點,弄得隻看見缺陷,所以斯夫特隻好瘋了。
以上三種人,第一種癡人說夢,根本上就不知道人生是怎麼一回事,第二種人躲避人生,沒有膽量正正地眱著人生,既是缺乏勇氣,而且這樣同人生捉迷藏,也抓不到人生真正樂趣。若使不願意看人生缺陷同醜惡,而人生缺陷同醜惡偏排在眼前,那又要怎麼好呢?第三種人詛咒人生,當他謾罵時候,把一切快樂都一筆勾銷了。隻有真真地跑到生活裏麵,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讚美,缺陷裏頭也要去找出美點出來;或者用法子來解釋,使這缺陷不令人討厭,這種態度才能夠使我們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要得這種態度,最重要的是廣大無邊的同情心。那是能夠對於人們所有舉動都明白其所以然,因為同是人類,隻要我們能夠虛心,各種人們動作,我們全能找出可原諒的地方。因為我們自己也有做各種錯事的可能,所以更有原諒他人的必要。真正的同情是會體貼別人的苦衷,設身處地去想一下,不是僅僅容忍就算了。用這樣眼光去觀察世態,自然隻有欣歡的同情,真摯的憐憫,博大的寬容,而隻覺得一切的可愛,自己生活也增加了無限的趣味了。蘭姆是有這精神的一個人。有一回一個朋友問他恨不恨某人,他答道:“我怎麼能恨他呢?我不是認得他?我從來不能恨我認識過的人。”他年輕的時候曾在一篇叫做《倫敦人》上麵說:“往常當我在家覺得煩膩或者愁倦,我跑到倫敦的熱鬧大街上,任情觀察,等到我的雙頰給眼淚淌濕,因為對著倫敦無時不有像啞劇各幕的動人擁擠的景況的同情。”在一篇雜感上他又說:“在大家全厭棄的壞人的性格上發現出好點來,這是件非常高興的事,隻要找出一些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就夠了。從我知道他愛吃南野的羊肉起,我對Wilks也沒有十分壞的意見。”蘭姆不求壞人別有什麼過人地方,然後才去原諒,止要有帶些人性,他的心立刻軟下去。他到處體貼人情,沒有時候忘記自己也是個會做錯事說錯話的人,所以他無論看什麼,心中總是春氣盎然,什麼地方都生同情,都覺有趣味,所以無往而不自得。這種執著人生,看清人生然後抱著人生接吻的精神,和中國文人逢場作戲,遊戲人間的態度,外表有些仿佛,實在骨子裏有天壤之隔。中國文人沒有挫折時,已經裝出好多身世淒涼的架子,隻要稍稍磨折,就哼哼地怨天尤人,將人生打得粉碎,僅僅剩個空虛的驕傲同無聊的睥睨。哪裏有蘭姆這樣看遍人生的全圓,千災百難底下,始終保持著顛撲不破的和人生和諧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損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心。這種大勇主義是值得讚美,值得一學的。
蘭姆既然有這麼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對象,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事情裏麵,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裏找出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麵前經過的事情,隻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 Foe的二流作品,Sidney的十四行詩,Hogarth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麼題目,他隻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像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麼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A.C.Benson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著,指示出無論是多麼簡單普通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