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zlitt在《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評蘭姆一段裏說:“蘭姆不高興一切新麵孔,新書,新房子,新風俗……他的情感回注在‘過去’,但是過去也要帶著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會深深的感動他……他是怎麼樣能幹地將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筆來渲染得香噴噴地,怎麼樣高興地記下已經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蘭姆實在戀著過去的骸骨,這種性情有兩個原因,一來因為他愛一切人類的溫情。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而中間存著的情緒還可供我們回憶。並且他太愛了人生,雖然事已煙消火滅了,他舍不得就這麼算了,免不了時時記起,拿來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實,所以新的東西有種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歡坐在爐邊和他姊姊談幼年事情,頂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這樣對照,他更愛躲在過去的翼底下。在《伊裏亞隨筆》第一篇《南海公司》裏他說:“活的賬同活的會計使我麻煩,我不會算賬,但是你們這些死了大本的數簿——是這麼重,現在三個衰頹退化的書記要抬離開那神聖地方都不行——連著那麼多古老奇怪的花紋同裝飾的神秘的紅行——那種三排的總數目,帶著無用的圈圈——我們宗教信仰濃厚的祖宗無論什麼流水賬,數單開頭非有不可的禱告話——那種值錢的牛皮書麵,使我們相信這是天國書庫的書的皮麵——這許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東西。”由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舊的情緒。他不止喜歡追念過去,而且因為一件事情他經曆過那不管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發生關係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夠再活一生,他還願一切事情完全按舊的秩序遞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說:“我現在幾乎不願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會沒有發生過,我不欲改換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結構精密小說的布局一樣,我想當我心被亞曆斯的美麗的發同更美麗的眼迷醉時候,我將我最黃金的七年光陰憔悴地空費過去這回事比幹脆沒有碰過這麼熱情的戀愛是好得多。我寧願我失丟那老都伯騙去的遺產,不願意現在有二千鎊錢而心中沒有這位老奸巨滑的影子。”他愛舊書,舊房子,老朋友,舊瓷器,尤其好說過去的戲子,從前的劇場情形,同他小孩子時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詩說一班舊日的熟人。
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遊侶,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時候,在我就學的時光;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經狂笑,我曾經歡宴,
與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飲;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愛著一個絕代的美人:
她的門為我而關,她,我一定不能再見——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曾魯莽地背棄他像個忘恩之人;
背棄了他,想到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像個幽靈,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為了去找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強,
你為什麼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們可以談到舊日的熟人——
他們有的怎樣棄我,有的怎樣死亡,
有的被人奪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離;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他說他像個幽靈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實在由這種高興把舊事重提的人看來,現在隻是一刹那,將來是渺茫的,隻有過去是安安穩穩地存在記憶,絕不會失丟的寶藏。這也是他在這不斷時流中所以堅決地抓著過去的原因。
蘭姆一生逢著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麼事情他都取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怨恨的事情,他隨隨便便地不當做一回事地過去了。他有一回編一本劇叫做《H先生》,第一晚開演時候,就受觀眾的攻擊,他第二天寫信給Sarah Stoddart說:“H先生昨晚開演,失敗了,瑪利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聽見這個消息一定會替我們難過。可是不要緊。我們決心不被這事情弄得心灰意懶。我想開始戒煙,那麼我們快要富足起來了。一個吞雲吐霧的人,自然隻會寫烏煙瘴氣的喜劇。”他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司辦事,但是在《牛津遊記》上他說我雖然是個書記,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致,一個文人早上須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機械式地記棉花,生絲,印花布的價錢,這樣工作之後去念書會特別有勁,並且你心中忽然有什麼意思,盡可以拿桌上紙條或者封麵記下,做將來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個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卻天天去買古畫,過舒服生活,全不管蘭姆的窮苦。蘭姆對這事不止沒有一毫怨尤,並且看他哥哥天天興高采烈樣子,他心中也歡喜起來了。在《我的親戚》一篇文中他說:“這事情使我快活,當我早上到公司時候,在一個風和日美五月的早上,碰著他(指蘭姆哥哥)由對麵走來,滿臉春風,喜氣洋洋。這種高興樣子是指示他心中預期買樣看中了的古畫。當這種時候他常常拉著我,教訓一番。說我這種天天有事非幹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覺得無聊難過——希望他自己沒有這麼多閑暇——又向西走到市場去,口裏唱著調子——心裏自信我會信他的話——我卻是無歌無調地繼續向公司走。”這種一點私見不存,隻以客觀態度溫和眼光來批評事情,注意可以發噱之點,用來做微笑的資料,真是處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孫上尉》一篇裏,他將這種對付不好環境的好法子具體地描寫出。查克孫一貧如洗,卻無時不排闊架子,這樣子就將貧窮的苦惱全忘丟了。蘭姆說:“他(查克孫上尉)是個變戲法者,他布一層霧在你麵前——你沒有時間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說‘請給我那個銀糖鉗’,實在排在你麵前隻有一個小匙,而且僅僅是鍍銀的。在你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錯誤之前,他又來擾亂你的思想,把一個茶鍋叫做茶甕,或者將凳子說做沙發。富人請你看他的家具,窮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傖東西。他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單單自己認他身邊一切東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裏看的是什麼。什麼也沒有,他仿佛什麼都有樣子。他心中有好多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