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找誰?”
老婦人很氣地說:“我要找誰!難道我來了,你還裝做不認識麼?快請你主人出來。”
小廝看見老婆子生氣,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說:“老太太敢是大人的親眷?”
“什麼大人?在他娘麵前也要排這樣的臭架。”這小廝很詫異,因為他主人的母親就住在樓上,哪裏又來了這位母親。他說:“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蕭大人的……”
“什麼蕭大人?我兒子是金大人。”
“也許是老太太走錯門了。我家主人並不姓金。”
她和小廝一句來,一句去,說的怎麼是,怎麼不是——鬧了一陣還分辨不清。鬧得裏麵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卻認得她,一見便說:“老太太好呀!”她見是兒子成仁的廚子,就對他說:“老宋你還在這裏。你聽那可惡的小廝硬說他家主人不姓金,難道我的兒子改了姓不成?”
廚子說:“老太太哪裏知道?少爺自去年年頭就不在這裏住了。這裏的東西都是他賣給人的。我也許久不吃他的飯了。現在這家是姓蕭的。”
成仁在這裏原有一條謀生的道路,不提防年來光景變遷,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時兩三天才見得一點炊煙從屋角冒上來。這樣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訴家人。他隻得把房子交回東主;一切家私能變賣的也都變賣了。雲姑當時聽見廚子所說,便問他現在的住址。廚子說:“一年多沒見金少爺了;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要到別的地方去。”
廚子送了她們二人出來,還給她們指點道途。走不遠,她們也就沒有主意了。媳婦含淚低聲地自問:“我們現在要往哪裏去?”但神經過敏的老婆子以為媳婦奚落他,便使氣說:“望去處去!”媳婦不敢再做聲,隻默默地扶著她走。
這兩個村婆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親人既找不著,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著一個小包袱,在街上隻是來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極疲乏的時候,才對媳婦說道:“我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罷。可是,店在哪裏,我也不熟悉。”
“那怎麼辦呢?”
她們倆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輛摩托車從前麵慢慢地駛來。因著警號的聲音,使她們靠裏走,且注意那坐在車上的人物。雲姑不看則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婦也是如此,可惜那車不等她們嚷出來,已直駛過去了。
“方才在車上的,豈不是你的丈夫成仁?怎麼你這樣呆頭呆腦,也不會叫他的車停一會?”
“呀,我實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隨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裏住去。”
自從那摩托車過去以後,她們心裏各自懷著一個意思。做母親的想她的兒子在此地享福,不顧她,教人瞞著她說他窮。做媳婦的以為丈夫是另娶城市的美婦人,不要她那樣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的命運。
前後無盡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們倆,無論如何,總得找個住宿的所在;眼看太陽快要平西,若還猶豫,便要露宿了。在她們心緒紊亂中,一個巡捕弄著手裏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優悠地吹著些很鄙俗的歌調走過來。他看見這兩個婦人,形跡異常,就向前盤問。巡捕知道她們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遙指著遠處一所棧房說:“那間就是客店。”她們也不能再走,隻得聽人指點。
她們以為大城裏的道路也和村莊一樣簡單,人人每天都是走著一樣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顧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們與摩托車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認得道,好容易才給她找著了。站了大半天,雖有許多摩托車從她麵前經過;然而她心意中的兒子老不在各輛車上坐著。她站了一會,再等一會,巡捕當然又要上來盤問。她指手劃腳,盡力形容,大半天巡捕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巡捕隻好教她走;勸她不要在人馬擾攘的街心站著。她沉吟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裏。
媳婦挨在門框旁邊也盼望許久了。她熱望著婆婆給她好消息來,故也不歇地望著街心。從早晨到晌午,總沒離開大門;等她看見雲姑還是獨自回來,她的雙眼早就嵌上一層玻璃罩子。這樣的失望並不稀奇,我們在每日生活中有時也是如此。
雲姑進門,坐下,喘了幾分鍾,也不說話,隻是搖頭。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總得把他找著。可恨的是人一發達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來清算不可。”媳婦雖是傷心,還得掙紮著安慰別人。她說:“我們至終要找著他。但每日在街上候著,也不是個辦法,不如雇人到處打聽去更妥當。”婆婆動怒了,說:“你有錢,你雇人打聽去。”靜了一會,婆婆又說:“反正那條路我是認得的,明天我還得到那裏候著。前天我們是黃昏時節遇著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著。”媳婦說:“不如我去。我健壯一點,可以多站一會。”婆婆搖頭回答:“不成,不成。這裏人心極壞,年輕的婦女少出去一些為是。”媳婦很失望,低聲自說:“那天嗬責我不攔車叫人,現在又不許人去。”雲姑翻起臉來說:“又和你娘拌嘴了。這是什麼時候?”媳婦不敢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