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枯楊生花(1)(3 / 3)

當下她們說了些找尋的方法。但雲姑是非常固執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婦人天天在路邊候著,總不見從前那輛摩托車經過。倏忽的光陰已過了一個月有餘,看來在店裏住著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裏,往後再作計較。媳婦又不大願意快走,爭奈婆婆的性子,做什麼事都如箭在弦上,發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話雖在喉頭,也得從容地再吞下去。

她們下船了。舷邊一間小艙就是她們的住處。船開不久,浪花已順著風勢頻頻地打擊圓窗。船身又來回簸蕩,把她們都蕩暈了。第二晚,在眠夢中,忽然“花拉”一聲,船麵隨著起一陣恐怖的呼號。媳婦忙掙紮起來,開門一看,已見客人擁擠著,竄來竄去,好像老鼠入了吊籠一樣。媳婦忙退回艙裏,搖醒婆婆說:“阿娘,快出去罷!”老婆子忙爬起來,緊拉著媳婦望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船板又濕又滑;惡風怒濤又不稍減;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滾入海的很多。她們二人出來時,也摔了一跤;婆婆一撒手,媳婦不曉得又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雲姑被一個青年人扶起來,就緊揪住一條桅索,再也不敢動一動。她在那裏隻高聲呼喚媳婦,但在那時,不要說千呼萬喚,就是雷音獅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還沒沉,隻擱在一塊大礁石上,後半截完全泡在水裏。在船上一部分人因為慌張擁擠的緣故,反比船身沉沒得快。雲姑走來走去,怎也找不著她媳婦。其實夜間不曉得丟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婦一個。她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來勸慰。那時節誰也有悲傷,哀哭並非稀奇難遇的事。船擱在礁石上好幾天,風浪也漸漸平複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領盼顧,希望有船隻經過,好救度他們。希望有時也可以實現的,看天涯一縷黑煙越來越近,雲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隨著眾人呐喊起來。

雲姑隨眾人上了那隻船以後,她又想念起媳婦來了。無知的人在平安時的回憶總是這樣。她知道這船是向著來處走,並不是望去處去的;於是她的心緒更亂。前幾天因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離開那城,現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來,更不能製止淚珠的亂墜。

現在船中隻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幾個走來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問了雲姑一席話;很憐憫她,教她上岸後就在自己家裏歇息,慢慢地尋找她的兒子。

慈善事業隻合淡泊的老人家來辦的;年少的人辦這事,多是為自己的愉快,或是為人間的名譽恭敬。朱老先生很誠懇地帶著老婆子回到家中,見了妻子,把情由說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給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養都為她預備了。

朱老先生用盡方法替她找兒子,總是沒有消息。雲姑覺得住在別人家裏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個老婦人,怎樣營獨立的生活!從前還有一個媳婦將養她,現在媳婦也沒有了。晚景朦朧,的確可怕、可傷。她青年時又很要強、很獨斷,不肯依賴人,可是現在老了。兩位老主人也樂得她住在家裏,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總有多少難言之隱,而老年的人更甚。她雖不慣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來見見她兒子的麵是她生活中最要緊的事體。這緣故,不說她媳婦不知道,連她兒子也不知道。她隱秘這事,似乎比什麼事都嚴密。流離的人既不能滿足外麵的生活,而內心的隱情又時時如毒蛇圍繞著她。老人的心還和青年人一樣,不是離死境不遠的。她被思維的毒蛇咬傷了。

朱老先生對於道旁人都是一樣愛惜,自然給她張羅醫藥,但世間還沒有藥能夠醫治想病。他沒有法子,隻求雲姑把心事說出,或者能得一點醫治的把握。女人有話總不輕易說出來的。她知道說出來未必有益,至終不肯吐露絲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過,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厲害過一天。還是朱老太太聰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說:“你不是說她從滄海來的呢?四妹夫也是滄海姓金的,也許他們是同族,怎不向他打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