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說:“據你四妹夫說滄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門的很多,未必他們就是近親;若是遠族,那又有什麼用處?我也曾問過她認識思敬不認識,她說村裏並沒有這個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總沒回去過;在理,他也未必認識她。”
老太太說:“女人要記男子的名字是很難的。在村裏叫的都是什麼‘牛哥、豬郎’,一出來,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認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總好記一點,若是滄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認識她。看她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在四妹夫來時,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歲左右。你說是不是?不如你試到他那裏打聽一下。”
他們商量妥當,要到思敬那裏去打聽這老婦人的來曆。思敬與朱老先生雖是連襟,卻很少往來。因為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隻留下一個兒子礪生。親戚家中既沒有女人,除年節的遺贈以外,是不常往來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蕩,有時也很詼諧,自妻死後,便半事業交給那年輕的兒子,自己在市外蓋了一所別莊,名做滄海小浪仙館;在那裏已經住過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像他這樣知足,會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館是藏在萬竹參差裏。一灣流水圍繞林外,儼然是個小洲,需過小橋方能達到館裏。朱老先生順著小橋過去。小林中養著三四隻鹿,看見人在道上走,都搶著跑來。深秋的昆蟲,在竹林裏也不少,所以這小浪仙館都滿了蟲聲、鹿跡。朱老先生不常來,一見這所好園林,就和拜見了主人一樣;在那裏盤桓了多時。思敬的別莊並非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隻是幾間覆茅的小屋。屋裏也沒有什麼稀世的珍寶,隻是幾架破書,幾卷殘畫。老先生進來時,精神怡悅的思敬已笑著出來迎接。
“襟兄少會呀!你在城市總不輕易到來,今日是什麼興頭使你老人家光臨?”
朱老先生說:“自然,‘沒事就不登三寶殿’,我來特要向你打聽一件事。但是你在這裏很久沒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問:“是我家鄉的事麼?”
“是,我總沒告訴你我這夏天從香港回來,我們的船在水程上救濟了幾十個人。”
“我已知道了,因為礪生告訴我。我還教他到府上請安去。”
老先生詫異說:“但是礪生不曾到我那裏。”
“他一向就沒去請安麼?這孩子越學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給你說一件事:我在船上帶了一個老婆子。”
詼諧的思敬狂笑,攔著說:“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總不會老!”
老先生也笑了說:“你還沒聽我說完哪。這老婆子已六十多歲了,她是為找兒子來的;不幸找不著,帶著媳婦要回去。風浪把船打破,連她的媳婦也打丟了。我見她很零丁,就帶她回家裏暫住。她自己說是從滄海來的。這幾個月中,我們夫婦為她很擔心,想她自己一個人再去又沒依靠的人;在這裏,又找不著兒子;自己也急出病來了。問她的家世,她總說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來請教。”
“我又不是滄海的鄉正,不一定就能認識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還認識幾個。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做雲姑。”
思敬注意起來了。他問:“是嫁給日騰的雲姑麼?我認得一位日騰嫂小名叫雲姑。但她不致有個兒子到這裏來,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沒說起她是日騰嫂;但她兒子名叫成仁,是她親自對我說的。”
“是呀,日騰嫂的兒子叫阿仁是不錯的。這,我得去見見她才能知道。”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來了。談不到十分鍾,他便催著老先生一同進城去。
一到門,朱老先生對他說:“你且在書房候著,待我先進去告訴她。”他跑進去,老太太正陪著雲姑在床沿坐著。老先生對她說:“你的妹夫來了。這是很湊巧的,他說認識她。”他又向雲姑說:“你說不認得思敬,思敬倒認得你呢。他已經來了,待一回,就要進來看你。”
老婆子始終還是說不認識思敬。等他進來,問她:“你可是日騰嫂?”她才驚訝起來。怔怔地望著這位灰白眉發的老人。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日輝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動了幾下。
雲姑的精神這回好像比沒病時還健壯。她坐起來,兩隻眼睛凝望著老人,搖搖頭歎說:“呀,老了!”
思敬笑說:“老麼?我還想活三十年哪。沒想到此生還能在這裏見你!”雲姑的老淚流下來,說:“誰想得到?你出門後總沒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這裏,仁兒就不至於丟了。”
朱老先生夫婦們眼對眼在那裏猜啞謎;正不曉得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思敬坐下,對他們說:“想你們二位要很詫異我們的事。我們都是親戚,年紀都不小了,少年時事,說說也無妨。雲姑是我一生最喜歡、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少五歲。她嫁後不過一年,就守了寡——守著一個遺腹子。我於她未嫁時就認得她的,我們常在一處。自她嫁後,我也常到她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