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枯楊生花(2)(3 / 3)

“臭狗,臭狗,誰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沒翅膀!何況你這臭狗,還要跟著鳳凰飛,有本領,你就進來罷。不要臉!你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還臭。”

外頭直告饒,裏邊直詈罵,直堵。婦人力盡的時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訓是她應受的。此後她總不敢於夜中在門外乘涼了。臭狗吃不著“天鵝”,隻是要找機會複仇。

過幾年,成仁已四五歲了。他長得實在像日輝,村中多事的人——無疑臭狗也在內——硬說他的來曆不明。日輝本是很顧體麵的;他禁不起千口同聲硬把事情擱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塗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婦人怕雷,早把窗門關得很嚴,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過,當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響。婦人害怕不敢問。後來外頭叫了一聲“騰嫂”,她認得這又斯文又驚惶的聲音,才把窗門開了。

“原來是你呀!我以為是誰。且等一會,我把燈點好,給你開門。”“不,夜深了,我不進去。你也不要點燈了,我就站在這裏給你說幾句話罷。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時電光一閃,婦人看見日輝臉上、身上滿都濕了。她還沒工夫辨別哪是雨、是淚,日輝又接著往下說:“因為你,我不能再在這村裏住,反正我的前程是無望的了。”

婦人默默地望著他,他從袖裏掏出一卷地契出來,由小窗送進去。說:“嫂子,這是我現在所能給你的。我將契寫成賣給成仁的字樣,也給縣裏的房吏說好了。你可以收下,將來給成仁做書金。”

他將契交給婦人,便要把手縮回。婦人不顧接契,忙把他的手摣住。契落在地上,婦人好像不理會,雙手捧著日輝的手往複地摩挲,也不言語。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麼?該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來,又不好了。”

婦人仍是不放,停了許久,才說:“方才我想問你什麼來,可又忘了。不錯,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到哪裏去咧。”

“我實在不能告訴你,因為我要先到廈門去打聽一下再定規。我從前想去的是長崎,或是上海,現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處還沒一定。”婦人很傷悲地說:“我現在把你的手一撒,就像把風箏的線放了一般,不知此後要到什麼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著。他又像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默默地望著。雨水欺負著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裏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在黑暗裏,婦人隻聽得一聲:“成仁大了,務必叫他到書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將來給你請封誥。”

他沒容婦人回答什麼,擔著破傘走了。

這一別四十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女人的心現在如失寶重還,什麼音信、消息、兒子、媳婦,都不能動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思敬於雲姑能起床時,就為她預備車輛,接她到別莊去。在那蟲聲高低,鹿跡零亂的竹林裏,這對老人起首過他們曾希望過的生活。雲姑嗬責思敬說他總沒音信。思敬說:“我並非不願給你知道我離鄉後的光景;不過那時,縱然給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兩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別後己是閑話滿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輕易放我再出來。那時,若要進前,便得吃官司;要退後,那就不可設想了。

“自娶妻後,就把你忘了。我並不是真忘了你,為常記念你隻能增我的憂悶,不如權當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見你。”說話時,遙見他兒子礪生的摩托車停在林外。他說:“你從前遇見的‘成仁’來了。”

礪生進來,思敬命他叫雲姑為母親。又對雲姑說:“他不像你的成仁麼?”“是呀,像得很!怪不得我看錯了。不過細看起來,成仁比他老得多。”“那是自然的,成仁長他十歲有餘咧。他現在不過三十四歲。”

現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兩隻眼睛望空不歇地轉。思敬勸說:“反正我的兒子就是你的。成仁終歸是要找著的,這事交給礪生辦去,我們且寬懷過我們的老日子罷。”

和他們同在的朱老先生聽了這話,在一邊狂笑,說:“‘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還不會老!’現在是誰老了!”

思敬也笑說:“我還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過日子也是應該的。難道還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個老人在那裏賣老,礪生不好意思,藉故說要給他們辦筵席,乘著車進城去了。

壁上自鳴鍾叮當響了幾下,雲姑像感得是滄海瞎先生敲著報君知來告訴她說:“現在你可什麼都找著了!這行人卦得賞雙倍;我的小鉦還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當然不是平常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