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經昏迷了,扶著劍,瞪眼看著地上的血跡。他發現麟趾不在屋裏,剛才並沒殺她,於是提起劍來,滿屋裏找。他怕她藏起來,但在屋裏無論怎樣找,看看床底,開開櫃門,都找不著。院裏有一口井,井邊正留著一隻麟趾的鞋。這個引他到井邊來。他扶著井欄,探頭望下去;從他兩肩透下去的光線,使他覺得井底有衣服浮現的影兒,其實也看不清楚。他對著井底說:“好,小姑娘,你到底是個聰明孩子,有主意!”他從地上把那隻鞋撿起來,也扔在井裏。
他自己問:“都完了,還有誰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門裏還有一匹馬,它也得盡節。於是忙把寶劍提起,開了後園的門,一直望著衙門的馬圈裏去。從後園門出去是一條偏僻的小街,常時並沒有什麼人往來。那小街口有一座常關著大門的佛寺。他走過去時,恰巧老和尚從街上回來,站在寺門外等開門,一見他滿身血跡,右手提劍,左手上還在滴血,便搶前幾步攔住他說:“太爺,您怎麼啦?”他見有人攔住,眼睛也看不清,舉起劍來照著和尚頭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閃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奪他的劍。他已沒氣力了,看著老和尚一言不發。門開了,老和尚先扶他進去,把劍靠韋陀香案邊放著,然後再扶他到自己屋裏,給他解衣服;又忙著把他自己的大衲給他披上,並且為他裹手上的傷。他漸次清醒過來,覺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記起方才砍馬的時候,自己的手碰著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給他裹的布條解開看時,才發現了兩個指頭已經沒了。這一個感覺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雖然每日屠豬殺羊,但是一見自己的血,心也會軟,不說他趁著一時的義氣演出這出慘劇,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護生命的警告,去了指頭的痛楚已經使他難堪,何況自殺!但他的意誌,還是很剛強,非自殺不可。老和尚與他本來很有交情,這次用很多話來勸慰他,說城裏並沒有屠殺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這樣嚷,也不過是無意識的話罷了。他聽著和尚的勸解,心情漸漸又活過來。正在相對著沒有話說的時候,外邊嚷著起火,哨聲、鑼聲,一齊送到他們耳邊。老和尚說:“您請躺下歇歇罷,待老衲出去看看。”他開了寺門,隻見東頭烏太爺的房子著了火。他不聲張,把烏老爺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漸次昏睡過去,然後把寺門反扣著。走到烏家門前,隻見一簇人丁趕著在那裏拆房子。水龍雖有一架,又不夠用。幸而過了半小時,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幾間房子拆下來,火才熄了。
和尚回來,見烏太爺還是緊緊地紮著他的手,歪著身子,在那裏睡,沒驚動他。他把方才放在韋陀龕那把劍收起來,才到禪房打坐去。
在辛亥革命的時候,像這樣全家為那權貴政府所擁戴的孺子死節的實在不多。當時麟趾的年紀還小,無論什麼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親要把全家殺死的那一天,她並沒喝多少酒,但也得裝睡。她早就想定了一個逃死的方法,總沒機會去試。父親看見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邊書房去取劍的時候,她便急忙地爬起來,跑出院子。因為跑得快,恰巧把一隻鞋子躋掉了。她趕快退回幾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欄旁邊。她顧不得去撿鞋,從院子直跑到後園。後園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樹,但是家裏的人都不曉得她會上樹。上榕樹本來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樹下,急急把身子聳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樹幹上。平時她蹲在上頭,底下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麵都看不見。那時她隻顧躲死,並沒計較往後怎樣過。蹲在那裏有一刻鍾左右,忽然聽見父親叫她。他自然不曉得麟趾在樹上,她也不答應,越發蹲伏著,容那濃綠的密葉把她掩藏起來。不久她又聽見父親的腳步像開了後門出去的樣子。她正在想著,忽然從廚房起了火。廚房離那榕樹很遠,所以人們在那裏拆房子救火的時候,她也沒下來。天已經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樹上蹲了幾點鍾,倒也不理會。可是樹上不曉得歇著什麼鳥,不久就叫一聲,把她全身的毛發都嚇豎了。身體本來有點冷,加上夜風帶那種可怕的鳥聲送到她耳邊,就不由得直打抖擻。她不能再藏在樹上,決意下來看看。然而怎麼也起不來,從腿以下,簡直麻痹得像長在樹上一樣。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麵抖擻著下了樹,摸到園門。原來她的臥房就靠近園門。那一下午的火,隻燒了廚房,她母親的臥房、大廳和書房,至於前頭的轎廳和後麵她的臥房連著下房都還照舊。她從園門閃入她的臥房,正要上床睡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心疑是鬼,趕緊把房門關起來。從窗戶看見兩個人拿著牛眼燈由轎廳那邊到她這裏來,心裏越發害怕。好在屋裏沒燈,趁著外頭的燈光還沒有射進來,她便蹲在門後。那兩人一麵說著,出了園門,她才放心。原來他們是那條街的更夫,因為她家沒人,街坊叫他們來守夜。他們到後園,大概是去看看後園通小街那道門關沒關罷。不一會他們進來,又把園門關上。聽他們的腳音,知道旁邊那間下房,他們也進去看過。正想爬到床後去,他們已來推她的門,於是不敢動彈,還是蹲在門後。門推不開,他們從窗戶用燈照了一下。她在門後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這間是鎖著的,裏頭倒沒有什麼。”他們並不一定要進她的房間,那時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曉得為什麼緣故,當時隻不願意他們知道她在裏頭。等他們走遠了,才起來,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隻想著天明時待怎辦。她決定要離開她的家,因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還住在家裏,有誰來養活她呢?雖然仿佛聽見她父親開了後園門出去,但以後他回來沒有,她又不理會。她想他一定是自殺了。前天晚上,當她父親問過她的話,上了衙門以後,她私下問過母親:“若是大家都死了,將來要在什麼地方相見呢?”她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孩子,若都是好人,我們就會在神仙的地方相見,我們都要成仙哪。”常聽見她母親說城外有個什麼山,山名她可忘記了,那裏常有神仙出來度人。她想著不如去找神仙罷,找到神仙就能與她一家人相見了。她想著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膽立時健壯起來,自己一人在黑屋裏也不害怕,但盼著天快亮,她好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