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葡萄(1 / 2)

葡萄。葡萄科;落葉木質藤本植物。

吸引我的是一幅油畫,也許是盧浮宮,或博爾蓋賽博物館,甚至弗羅倫薩的某個地方。當然,並不是拉菲爾或達·芬奇的傑作,而是普桑的墨跡。是在金秋,巴黎郊區的某個葡萄園。又是一個大豐收,一串串晶瑩剔透的葡萄,還有收獲的喜悅,壓彎了長長的葡萄藤,和農場主的抬杠。近處的楊樹,前方的一脈山丘,以及遠處的流雲,都是農場主的陪襯。

我是理解的,一山一水一樹,都需要恰當的陪襯,何況一個收獲的季節。這樣的季節,對於我並不陌生。記憶的畫頁被輕輕翻開,那熟悉的頁麵就顯現在眼前。

大約是在上高三那年,家境出現了少見的厄運。

先是家裏養的雞,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天幾隻,慘不忍睹。接著是鴨子,幾天也死光了。雖然數量不多,隻有五隻,但對家人心情的摧殘,無異於雪上加霜。當然,打擊最大的是豬的死。那時,豬是一家主要的副業。不僅是油鹽醬醋,雖然,賣豬賺的錢,是一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也不是僅僅為了幾個工分,雖然,一擔糞可記二十分,相當於一個全勞力兩天的苦力。更重要的是,我一年的全部學費,和在縣城讀書的開銷,都靠著這幾頭豬。這是父母最難以承受的。當時,全村十多年來,我是第一位考上縣城中學的人。在父母和鄉人眼裏,都有“光宗耀祖”的意義。可是,禍不單行。家裏的豬,包括三頭架子豬,三頭子豬,一頭母豬,幾乎是在幾天時間就紛紛倒下。爸爸總是耷拉著腦袋抽悶煙,媽媽一麵暗自啜泣,一麵收拾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現在回想起來,這也許是一段宿緣,關乎葡萄與我們家的。

一天,媽媽趕場回來,從背簍裏拿出幾株羸弱的幼苗,小心翼翼地,把那幼苗栽到院壩邊的菜地裏。媽媽邊栽邊喃喃自語,“栽幾株葡萄,避避邪。”就這樣,葡萄這個名字,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走進了我的生命裏。當時,我並不知道,葡萄與消災滅禍究竟有什麼關係。鑒於爸爸媽媽的心情,也不便多問。即使時過境遷,也不願在爸爸媽媽麵前提起。那是一段傷心的往事啊。隻是隱隱感到,這奇異的植物,一定包含著某種我感到陌生、神秘而又神聖的東西。我懷著一種感恩之心,被拯救的虔誠感恩,暗暗地作著求證,卻一直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未曾想到,一個隱約的答案,竟與一幅畫有關。

安布洛其亞納美術館。畫懸掛在牆上,光線單純而質樸,給人的視覺印象,是立體的。很有點像是白描:一隻水果籃,鮮活活的,放在一方似是而非的木幾上。木幾就在眼前。畫中的構物,包括藤條籃,籃裏裝的葡萄,還有幾顆作為襯物的石榴,蘋果和梨子,都靜謐而結實。據說,這是美術史上第一幅靜物畫。說是靜,其實是表麵的,乍一看的直觀感覺。它的動在靈魂裏。須用靈魂貼近,才能觸摸得到。這時,你就會發現,那畫的每一部分,都透射出一種逼真,傳神,靈動的力。當然,這些仍沒有跳出就畫說畫,那畫的生命寓意,其實遠遠不止這些。

讓意識帶著真誠的體溫,順著一段蒼茫的歲月,一直往前行走,直至抵達古希臘羅馬時期的祭場。如果感到遙遠而抽象,可靠近阿爾瑪·苔德瑪爵士的《酒神節之祭》。

此刻,你就可觸摸到那畫的靈魂之根。原來,在這片神秘的土地,最早的酒,是用葡萄釀成的;酒和酒神,都是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是酒神教會人們種植葡萄,再用葡萄釀酒。然後,人們又把葡萄和葡萄釀的酒,敬奉為酒神的象征。當崇拜凝結為文化,一個民族,也許就找到了靈魂的根。於是,在基督教中,基督稱自己為“真正的葡萄樹”,葡萄酒是自己的血。直至今天,葡萄糖,或革蘭氏陽性球菌,葡萄球菌,葡萄白腐病,葡萄根瘤蚜,葡萄黑痘病,葡萄褐斑病,葡萄胎,仍是一些拯救或令人生畏的詞語;葡萄和葡萄酒,仍在我們的慶典和祭祀中,充當著重要角色。隻是,我不知道,那一次次的舉杯交箸,葡萄美酒夜光杯,除了歡慶與祝福,還有沒有拯救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