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山之語(1 / 2)

出門之前,我就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這次進山,是要去還一個願的。什麼願呢?我也弄不清楚。尋找兒時留下的足跡,拜謁純樸的山民,再次貼近大山的巍峻之軀,抑或……

雖然出生在平原,卻從小與大山結下了不解之緣。將記憶的鉤爪伸入歲月的深處,影像朦朧中,好像總會打撈起一些這樣的東西。某個暖融融的初夏或者孟秋,我靜靜地匍匐於母親的背上憨睡。一條寬寬的、柔柔的、長長的茵丹藍布背單,把我弱小的身體,與母親寬厚的身體緊緊纏在一起。我不知道母親要去哪裏,去做什麼,隻知道匍匐於母親的背上,心裏很踏實。不知過了多久,我一覺醒來,發現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已變了。沒有了往日熟悉的茅屋,院壩,竹林,大水牛和雞鴨們,父親也不在身邊;最重要的是,沒有了開闊的天。天像一床柔軟寬大的棉絮,被兩壁高大巍峨的綠影不斷擠壓,壓縮成了一條長長的、七彎八拐的飄帶,而我們似乎沉入了飄帶下的一個狹穀。母親背著我,一步一步地在狹穀裏蝸行,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被那擠壓下來的綠影包裹進去。我心裏有了一些懼怕,但不知該怎麼表達,隻有咿咿呀呀;母親的回答聽上去好像也是變了,分辨不清楚內容與意思,也是一片咿咿呀呀。我甚至懷疑,那聲音究竟是發自母親,還是兩壁的綠影。但是,我堅信,那是一種慰藉。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那兩壁的綠影是大山;我聽見的,是大山之語。那次進入大山,是母親帶著我回娘家;幾乎每年春節,母親都要帶著我們走這條山路。

就這樣,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大山之語,便與母親的絮叨聯係在了一起,緊緊地;每當聽到母親的絮叨,我就會想到大山,想聆聽大山之語;這時,心裏就有了一種慰藉與踏實。這是我生命中最原初的慰藉啊!更為重要的是,從此,冥冥之中,我的內心裏似乎就植下了一種信念,對大山的信念。我堅信,大山是可言語的,它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也有喜怒哀樂,也需要表達。隻是,它的表達方式不同;準確地說,是與我們不同。我們是以聲音與約定的節律,大山是用山石森林野獸長蛇,或它本質的存在方式。與我們不同就是不存在,就可以忽視,甚至無視嗎?荒唐之至!我曾采取邏輯學的反證方式,求證自己的判斷。結果,我獲得了更大的堅定。

後來我發現,這樣的求證是多麼可笑,至少是一種淺薄的徒勞。其實,自己內心感受到的東西,何必還要懷疑,何必還去求證。如果這世界所見所聞,都要我們去求證,那麼,每天出門,我們都得先求證,今天的行走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腿。我等凡夫俗子,關注存在的日常狀態便是,何必要把寶貴的精力,耗費於科學家們的象牙塔裏。我想,艾特瑪托夫是理解我的,儒勒·凡爾納也是理解我的;或者說,他們比我更了解大山,更讀懂了大山之語。眼前有一本書,外國文學選。好像是一種前世的約定,在這個浩如煙海的喧嘩浮世,我輕輕一擰手指,一下就走近了他們二人。此刻,我們已把時光與空間的距離拋於一邊,用心靈對話,共同聆聽同一座大山的傾訴。我不是很熟悉艾特瑪托夫,不知道他走進的崇山峻嶺在哪裏。但我與他一樣,聽見了那個聲音。它低沉,陰涼,潮濕,籠罩在一片灰暗陰沉裏,像一位滿腔委屈的巨人,心緒沉沉地孤立於濃密的鉛雲之下。我的心,突然被什麼堵著,收縮得緊緊的,有些憋足與壓抑。我知道,這是聲音的力量,大山之語的力量。此刻,它通過艾特瑪托夫的文字傳遞給我,越過千山萬水,卻沒有衰減。它讓我與艾特瑪托夫一道,陷入了一種與好友古利薩雷永別的憂傷。

幸好,這種憂傷沒有停留多久,很快就被儒勒·凡爾納的怒吼或激情喚起。儒勒·凡爾納不僅給我帶來了一位楚楚動人的美女,格蘭特船長的女兒,還給我帶來了一種大山的激情豪邁之語。他先是自信地把我帶到了一片曠野,進入荒涼的脫爾比河穀,讓人體驗到一種生命的頑強與堅韌。然後,優雅地一個仰首,指引我把視線投向遠方,在一片深邃幽藍的雲天下停留,聚焦於那個叫安杜若的山頂。啊,我看見一隻龐大的怪獸,眼冒金星,口吐火龍,風卷殘雲,濃煙奔流。這景象,與遠處幽藍的天色形成鮮明對比,產生一種視角的反差之美。我心裏怵怵的,怕一不小心,被那風雲卷了去。儒勒·凡爾納淺淺地一笑,叫我不要怕,隻要你不要走得太近,不要驚擾他,無視他,他就不會傷害你。他似乎要告訴我,與其說這是一種噴發,安杜若火山的噴發,不如說這是一種聲音,被壓抑的大山的怒吼。我突然明白了一個真理,怒吼不僅是大山之語,大山的另一種言說方式,而且是大山在久久壓抑或沉睡後的暴發;它所表達的心靈物語,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激昂。總之,是一種內心能量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