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護子的人(1 / 2)

我終於看見了超越,人對動物的超越,對一切存在意義的超越。雖然,我們人也是高級動物。“虎不食子”算得了什麼,怎可比擬我們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個涅槃式的俯躬,或一次宗教式的哺乳,便勝卻世間性靈無數。何況,這不是在書本或傳說裏,沒有曆史的風塵需要拂去,也沒有遙遠的空間,需要我們刻意去縮短距離。就在此刻,就在我的身邊,在這些死去的母親身上。

想起我們的在場主義,突然發現再深刻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本色,其實在生活裏。這才是最真實生動的在場。在這場大難中,舍身護子的母親很多,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隻能籠統地稱之為母親,或以生命護子的人。凝聚悲情的瞬間,不忍再去觸摸。淚水已透支很多,我懷疑,我的淚腺正趨於幹枯。然而此刻,當我試圖以回憶的方式,記錄下這些本真的人性曆史時,兩眼還是有些模糊。一種粘粘的濕澀,擾亂著我的視線。索性閉上雙眼,靜靜地坐在窗邊,把目光投出狹隘的房間。然後,凝視著天空發呆,用心與靈魂,去感受這破碎的世界……

大難來得是如此突然。一切都沒有準備,沒有思考,也不容“兩害相間取其輕”式的庸俗選擇。瞬間的判斷與反應,那個被稱之為條件反射的東西,往往從靈魂開始,到生命結束。這個過程也許很長,也許也很短,但此刻,和時間與意義無關。

其實,在被救援中,她應算幸運的。相對於這次震災的許多地方,比如汶川,映秀,銀廠溝,歡樂穀,救援隊員來得已是很早,很及時。就在月日的中午,離地震發生不到一個對時。她的被掩埋,也不是很深,就在表麵,透過廢墟的縫隙就可看見。她剛剛跨入地獄之門,帶著許多留戀。但這也足矣,已遠遠超過了生命的承受極限。有時,生命之光的熄滅,並不需要排山倒海,不需要狂風驟雨,隻需要一次坍塌,甚至一塊飛石。何況是一幢樓,數以百噸、千噸重的鋼筋水泥,化作破碎的利刃,突然壓將下來,傾覆於一個柔弱的肉體。

“孩子,我的孩子……”

大難臨頭,一聲嚎叫,賦予了母愛的全部意義。救援隊員發現她的時候,她早已經停止了呼吸,隻留下一個穹宇般的姿勢。發現,不是因為她的呼救,她的全部聲息,已在那一聲嚎叫中,釋放給了孩子;也不是叩擊,她的雙手牢牢地撐住地,無法離開,更難以抬起。而是在搜尋中看見。透過這個雕塑般永恒的姿勢,我們不難追溯,大難降臨時,這位母親震撼人心的壯舉。

樓房坍塌的一瞬,她用身子護住孩子。然後,她匍匐著,讓跪著的雙膝,彎曲的身子,與撐地的雙手連接,構成一彎拱橋,一個生命的穹宇。然後,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拖過身邊的一條小被子,輕輕掖開,把穹宇下的孩子放進去,又輕輕蓋好。孩子太小,僅三四個月,不知道發生的事,以清純的目光仰望著母親,以為仍躺在媽媽的懷抱裏。直到救援隊員把他抱出,仍是那個躺著的姿勢。背負著一幢樓房的廢墟,她已明顯感到,自己柔弱的身子,已難以支持。雖然,她架起的拱橋和支撐的穹宇,已在那一刻定格,走向化石之旅,她仍然不放心。她怕穹宇突然被壓垮,亂石和鋼筋壓住孩子。她更希望自己最後的堅持,能夠換來一線生機,把它留給孩子。於是,她拚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再次抽出一隻手,從包裏掏出手機。艱難地按鍵,輸入,屏幕上艱難地跳出一行文字:“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當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她有一些釋然,回歸於平靜,回歸那個穹宇的姿勢。然後,深情地看著被褥裏的孩子,咬緊牙關,強忍堅持,堅持,直至把全部的生命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