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伏爾泰的極樂莊園散步(1 / 2)

拋棄了季節,遺忘了環境,腋窩下夾著一本書,悠哉遊哉,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散步。黃昏是一個適合於散步的時辰;何況此時此刻,與伏爾泰對話,思考著這樣的問題。我雖然不認可拉美特利的觀點,認為靈魂裏有物質,物質裏有靈魂,熱情會讓身體變暖。但是,至少在此時,我感到我的拋棄與遺忘,確實與思考有關。

黃昏的小區,是一個思想的容器。淡黃色的夕陽,斜射在淡黃色的屋麵上,營造出一種淡淡的溫馨。草坪裏的草,一片連著一片,像這世界的芸芸眾生。這草葉,乍看是一色的綠,仔細辨別,卻是有鮮嫩,活潑,也有老成,憔悴,還有枯死,正與泥土融為一體。豐富多彩的是草坪上的樹。花葉繽紛的紫荊,綠茵密匝的小葉榕,葉枯杆瘦的銀杏,層次分明。它們似乎矛盾尖銳,不共戴天;卻又水乳交融,親密無間,融合於一體,讓人模糊了四季。我知道,那不過是園丁們的刻意安排,讓植物的習性,為我們帶來一個錯落的季節。但是此時,我更願意作另一種解讀,把它看成一種自然與宿命,大道的生成或存在姿勢。我悠地在心中萌生一個念頭,伏爾泰的極樂莊園,是不是這個樣子呢?雖然,我沒有去過法瑞邊境附近,沒有見過坐落在弗爾尼的那個莊園。但是我相信,這樣的環境,應當更接近伏爾泰的內心世界。

當想到這一點時,我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激動。啊,我多幸福,我正在伏爾泰的極樂莊園散步!我仿佛看見,也是在這麼一個冬日的黃昏,或某個春日的早晨,伏爾泰手執一把剪刀,正在這裏擺弄著花草;或拿了一把鐵鍬,正在這裏種樹。既種著現實,一些果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掛果的果樹;又種著理想,一種形而上的追求,他心裏種了四千年的真理之樹。盡管我不能像伏爾泰那樣,受到滿世界的祟拜與追捧;不能像他那樣,與腓特烈二世和眾多的學子,爭論哲學的偉大與教會虛偽;也沒有接到沙俄女皇葉卡特琳娜二世一封又一封的讚美信。但是,我此時的內心,與伏爾泰是相通的。不信你感覺一下,那柔韌的晚風,沙沙的草葉,和融觸的夕陽可以作證。這就是伏爾泰,一位隻信奉真理,不相信邪惡、聖經、皇權和政治的怪人。不管你是偉大還是微弱,一旦走進這裏,這位智慧的老人,都會收回他的狂傲與偏激,為你敬茶管飯。他會帶著你到他的極樂莊園散步,用他堅定但是平和的語氣與你交心,讓你走進他營造的極樂的迷宮,去品味極樂的愉悅與平靜。你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他,為他的睿智所折服。

到伏爾泰的極樂莊園散步,你會觸摸到一種人性的複雜與真實。年,弗朗索瓦·瑪麗·阿魯埃出生於巴黎。由於他那些令法國和世界震顫的文字,都署著伏爾泰,人們反而難記起他真實的名字。伏爾泰具有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環境具有的所有德性,智慧,叛逆,挑戰,仗義,慷慨,幫助朋友像攻擊敵人一樣賣力;還有醜陋,鄙俗,虛榮,輕浮,猥褻,放肆,甚至說謊。維克多·雨果說,“隻要說到伏爾泰,就等於概括了十八世紀的特點。”但是,伏爾泰又難徹底擺脫世間的俗氣。這樣的評價,也許一半是人性的必然,一半可能是他的敵人的賦予。他認為,在一切藝術的領域,要獲得成功,就必須首先要魔鬼附體。就連他的對頭也說,他完全符合這一要求。邁斯特爾則說,他是一個“學會了地獄中全部詭計的人”。為了博得腓特烈二世的歡欣,他會毫無理由地讚揚,吹捧;風向一變,他又會隨機應變,或一逃了之。他藐視一切宗教,但為了獲得法蘭西學院院士的提名,他又自稱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不惜以違心和撒謊的方式,肉麻地恭維權勢炙手的耶穌會教士。他正在家裏思考,有朋友來拜訪。他問朋友,從什麼地方來。朋友回答,從哈勒先生家來。他會馬上說出一大堆對哈勒先生的溢美之詞。可是,當來者感動地說,先生的胸懷太寬闊了,哈勒先生並不這樣評價你。他又會立即改口說,也許我們都錯看了對方。這簡直像個心無定準的小孩。他以自己的才華,取悅了仰慕才華的黎塞留侯爵的夫人夏特萊。在他們廝守了年後,夏特萊卻移情於年輕英俊的聖·朗伯侯爵。他非常氣憤。可是,當聖·朗伯請求他寬恕時,他又顯示出君子風度。他自嘲道,“女人就是這樣。我取代了黎塞留,聖·朗伯又取代了我。一顆釘子擠出另一顆釘子,世界就是這樣運行的。”他不僅向他們表示祝賀,還詩性大發,“聖·朗伯,都是因為你/玫瑰才開放/刺兒全都歸我/花兒你拿去吧”。正如腓特烈在給他賭了一年的悶氣後,主動給他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你如果不是人,那就十全十美了。”

是的,如果不是人,那就十全十美了。我們哪個人不是這樣!在哲學與宗教的聖殿,我見識過上帝,天堂,圓滿,這些令人神往的境界,終不能如願。那麼,什麼是極樂呢?我叩問伏爾泰,為什麼要把自己一個臨時的寄居之地,取名為極樂莊園?伏爾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采取了他一慣的風格,派遣他小說,詩歌,散文中的虛擬對象,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此時,我仿佛聽見一個渾厚堅實的聲音,從浩瀚空蒙的空間傳來,向我傳達著一種關於極樂的神示。我知道,那是形而上宇宙神學教授潘葛羅斯的聲音。他好像在對“老實人”,也在對我,或我們說,這個世界是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完美的。如果你不曾被趕出宏偉的城堡,不曾麵臨宗教裁判所的審判,不曾丟失那些金子,現在你就不可能在這裏吃蜜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