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數越來越少不說,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虛與委蛇,心神恍惚。四十歲上下的年齡,就如同過了一輩子的八十歲老人,沒了興致。有一次他居然說,要兩個人都起勁,可真夠麻煩的!瞧瞧,他連這件事都嫌麻煩了!
過了幾天,賈午又從一張小報上剪下來一條消息讓我看,標題大概是《竹筒裏的豆子》之類的,說是有人計算過,剛結婚的第一年,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裏放一顆豆子,然後在一年之後的未來的歲月中,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顆豆子,結果,一輩子也沒拿完。我看完這條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證明什麼。隻說了聲,這不見得精確。
另一次,我們晚間一起看電視,電視劇乏味又冗長,賈午手中的遙控器不停地換台,屏幕閃來閃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離開,忽然聽到電視裏一個老人慈祥地說,“你要問我和老伴六十年穩定婚姻的經驗,我告訴你,就一個字一一忍。”這時,坐在老人旁邊的老太太也按奈不住了,和顏悅色地說,“年輕人啊,我告訴你,我是四個字一一忍無可忍”。賈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給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麼理論依據。
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這有什麼好笑的呢?也許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經玩笑地說過我精確得像一隻計算器。
我說,賈午,你不會是跟我忍著過日子吧。賈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低地叨叨一聲:我們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賈午把脊背轉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個哈欠。然後就一聲不吭了。他用心懷戒備的沉默阻擋了我的嘴。
雖然我不是一個善於把願望當成現實的人,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對我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曲解。
賈午的單位裏有他的一間宿舍,本來是供人午休的,他卻越來越經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時候,打個電話過來,說一聲不回來了,就不回來了。那宿舍有什麼好呆的呢,除了一張破木板單人床,連個電視都沒有。我心裏犯嘀咕,莫非他……賈午這個人近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有時我甚至覺得,在我們堅如磐石貌似穩固的表層關係之下,正隱藏著一種連我們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奇怪的東西,蓄勢待發。
也許是長時間一板一眼地生活,我連夢也很少做。做夢難免出圈,想當然地天馬行空,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危險的,我必須當場糾正,就地殲滅之。
可是近來,不知為什麼,我卻難以控製地做夢了。我總是夢見一位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老婦人在街上問路,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說沒聽說過細腸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給人家描述那是怎樣一個曲曲彎彎的像是一個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裏那個棗樹綠蔭的院子,和院子盡頭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後,她繼續往前走,繼續詢問下一個人。可是,細腸子胡同仿佛從城市裏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婦人買了一張地圖,地圖上細腸子胡同的位置所顯示的是寬闊筆直的騾馬市大街。老人頑強地在嶄新林立的迷宮一般的建築物之間焦急地穿梭、詢問……
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轉過來。躺在床上,我使勁回憶那老婦人的容貌,她的步態以及那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我想起來了,那條細腸子胡同裏有我童年時候的家。可是,當老婦人的臉孔和身影一點每清晰出來之後,我卻被嚇了一跳,那老婦人怎麼會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車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邊。如果他不說話,隻留下大大的跟睛陡削的臉孔~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扇風耳,有點像我丈夫賈午年輕時候;我當然從未跟小石提起過。同事之間,太多的事情最好畏5說的,說出來的基本上是廢話。這樣比較好。你其實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單位中我比較喜歡這樣單綺而旦安全的人際關係。
小石懶洋洋地靠在汽本椅背上,打著哈欠,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競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然後竟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霧含情脈脈地融成一片。一時間光滑如鏡的黑色路麵悶悶發亮,向遠處延伸著,一輛輛來往穿梭的汽車都性急地吞噬著道路,急速地向著遠方的某個目的地飛奔滑動。鉛色的天空一下子壓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