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快人也,亦狂人也。
他的死,要細細考較起來,恐怕也就死在他的快和狂上。文人的狂,常常是遭嫉致禍的根本。而金聖歎,還由於他個人性格上那種追求快人快語,“不亦快哉”的快,更使他加速走向死亡。
幾千年來的封建王朝的統治,如同鐐銬,桎梏了中國人頭腦裏的思想生機,那種蟻民的本分感,樹葉兒掉下來怕打破頭的恐懼感,根深蒂固。每一個中國人,從早到晚,都惟恐越軌似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種誠惶誠恐精神狀態,最典型的表現形式,莫過於三跪九叩的磕頭了,撲通一聲,一下子矮了半截,是皇帝老子最樂意看到的場麵。
低下自己的頭,就意味著這個人必須意識到,不能逾越按部就班的社會秩序中自己所應扮演的角色。該你開口的時候開口,不該你開口的時候,一定要閉嘴;該你用手的時候用手,不該你用手的時候,一定要打住。所以,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乃至一飲一啄,一衣一飯,務必要合乎規範,即使年過古稀,到了從心所欲的年紀,也不能逾矩,否則,就受到社會的排斥。
金聖歎,真狂,他所以狂,因為,他真有才氣。不但他自己這樣看自己,反對他的人也這樣看;有人也許偏不這樣認為,可不得不承認社會輿論“盛讚其才”的事實。有才氣的人,無論過去現在,往往恃才情而不通世情。金聖歎在別人眼裏,便是一個落落寡歡、孤傲使氣、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怪物。
然而,他詩寫得好,《易》解得好,禪悟得好,評點更是領一代風騷,可謂才華橫溢。而才華這東西,愛外露。淺薄的文人,如半瓶醋,生怕自己肚裏那點貨色放餿了,生怕人家不知道,亂晃蕩,忍不住地要表現出來,讓大家鼓掌。不鼓掌,開作品討論會把你請去鼓;你還不鼓,用紅包塞在你口袋裏,看你鼓不鼓?
無論作品是真棒,還是假棒,掌鼓得越響,也越起副作用。因為文人最怕得意,得意往往忘形,忘形就有可能顯德行,就會被別的有心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當時按下不表,到了時候,就要跟你秋後算賬。這也是古今知識分子犯錯誤,栽跟頭,倒大黴,掉腦袋的由來。
因為這些知識分子先生們壓根不明白,對皇上來講,賴以不墜的封建社會那寶塔式的等級結構中,穩定是第一位的,秩序是第一位的。沒有秩序,談不上穩定;沒有穩定,也就無所謂秩序。上尊下卑,長幼有序,等級分明,有條不紊,這個國家機器才能正常運作。因此,不會允許某個人在這個機器架構的規定位置上,膨脹到範圍以外,打亂平衡。若有誰不識相,非要膨脹的話,首先是群眾不答應,群起而攻之,這是最厲害的一招。後來,一次一次的政治運動,一定先把群眾發動起來的道理,就在這兒。以群眾治群眾,最省事,也最見效。當然,塔尖部位的統治集團要不答應,要看你不順眼,那就等著倒黴罷!因為他們手裏握有權杖,如果哪個文人偏不覺悶,鬥膽膨脹,對不起,雷霆萬鈞,就要給一點顏色看看了。
金聖歎之死,說起來十分地莫名其妙,魯迅先生說得好:“就事論事,倒是冤枉的。”當時,連反對他的人,也覺得“不以其罪”枉殺為憾。但為什麼大家非要他死不可?說了歸齊,就是他太不買這個社會秩序的賬,因為金才子的行為舉止,完全不合乎規範操作的結果。稍稍狂一點,或許能被容忍,狂發大了,誰也不放在眼裏,就要挨收拾了。
我以為,他的死,有一條最重要,但似乎哪位審判官都不願明說的罪狀,就是他把《水滸傳》抬到與《莊》、《騷》、杜、馬並列的才子書地位,悖背了已被社會認定了的孔孟之道,推翻了數千年已成命根子的儒學正宗。四書五經、經史子集,竟比不上講強盜的演義小說,豈有此理?在有皇上的時代,一位不官不民的文人,擅自發布作品排行榜,亂作評斷,顯然被認為是信口雌黃、妄自尊大。這就太犯規了,可謂罪之一。
若以今天的觀點看,他這股文學上的勇銳之氣、非同凡常的識見,是值得讚許的。但在那個社會裏,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這番真知灼見,就要引起物議了,因為中國人習慣於人微言輕,隻有上頭的精神,才是金科玉律,隻有皇上的聖旨,才是金口玉言,惟上惟官,不管對錯,遑論真假,都是虔信不疑的。但你金聖歎算哪方神仙?敢於大言不慚地作出這種判斷。這就太犯忌了,可謂罪之二。
不是說《水滸傳》不能過高評價,而是這句話出自草野之人金聖歎之口,不行。若是這寶塔式的秩序架構中,一個比金聖歎聲名更顯赫的廟堂人士講出來,大家就會當作至理名言了。當然,官方未必讚同這部提倡造反的書,所以也就沒人講。金聖歎作此驚人之語,不但是與當局別扭,也觸犯了那些有資格發言而不發言的級別高、資曆深、地位重要、一言九鼎的人士。這就太狂妄了,可謂罪之三。
在等級製,尤其家長製的社會裏,誰率先走在前麵,誰緊跟尾隨在後麵,誰先開口講話,誰後發表意見,誰先劃圈,誰先拍板,誰先舉杯,誰先下筷,那鐵的秩序是不容破壞的。連梁山泊眾弟兄,別看平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到忠義堂,還是要排出座次的,黑旋風李逵再粗鹵,也不會大模大樣坐在及時雨宋江的交椅上。為了確定盧俊義和宋江的一二把手的位置,為此消滅了祝家莊數百口人,這算什麼混賬邏輯?因為,任何僭越行為,例如你越過應該在你上麵的那個人,不但上麵那個人不答應,下麵的人也不允許,破壞遊戲規則,那是誰都不會原諒的。
於是,自以為可以不受這種遊戲規則約束的金聖歎,活了五十三歲,就把腦袋玩掉了。
沒有辦法,誰讓金聖歎是個大才子呢?才子的最大毛病,就是按捺不住要表現自己,古今知識分子,似乎大體也如此。不該講的話,按捺不住要講出來;不該寫的文,按捺不住要寫出來;最後,連他這個人,也是在不該跳的情況下,按捺不住要跳出來。這種情不自禁的表現欲,如孔雀的翠羽,獵豹的斑紋,實際倒成了招災惹禍的根苗。
現在想起來,我恭逢其盛的反右派運動,所流行的“陽謀”說,就是對於知識分子這種毛病,把握得太透太透。看吧,你們總是要跳出來的,果然也就真跳出來了,那就請君入甕了。遠在十五世紀的金聖歎,也不能違背這個英明論斷。一旦冒頭,就讓人逮個正著,隨即大倒其黴,還沒等他醒過味來,喀嚓一聲,人頭已經落地了。
細琢磨,也奇怪,他是反清人士,清朝的順治皇帝死了,與他何幹?這個金聖歎跑去哭哪門子廟呢?魯迅先生在《談金聖歎》一文中說,“談起清朝的文字獄,也有人拉上金聖歎,其實是很不合適的。他的‘哭廟’,用近事來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據三民主義以自辯,並無不同,但不特撈不到教授而且至於殺頭,則是因為他早被官紳們認為壞貨了的緣故。”很大程度上,倒是他自己跳出來找死的。清代的皇帝,凡駕崩,傳文各地後,官吏士紳循例要到當地萬壽宮或廟宇等處哭奠,稱哭廟,以示效忠和吊唁之意。而清代各地道觀中,都有供奉皇帝萬歲牌的生祠,叫作萬壽宮。據此判斷,金聖歎去哭順治皇帝的這座廟宇,大概是現在蘇州市城區最繁華地段的玄妙觀,應該是不會錯的。
從金聖歎寫過的《晝寢女道士》、《中秋夜戲贈女道士》、《戲作留贈女冠》幾首算不得香豔的詩看,當時的金聖歎,未必稱得上性解放主義者,但也是個狂放不羈、瀟灑浪漫的風月中人。此人好飲酒外,對女人大概也有興趣,除良家婦女外,廣泛涉獵到女道士、女尼,夠有良好的胃口。比他早半個世紀的李卓吾收女弟子,已很被自以為正經的人大加疵議,金聖歎跑到道觀裏,堂而皇之地在女道士房裏睡午覺,可見江南士紳們視他為壞貨,也是振振有詞的。像他這種性放縱的行為,即使當今雖有新潮風氣,至多隻敢偷偷摸摸找三陪小姐,還佯稱體驗一下生活的青年作家,也是瞠乎其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