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吳梅村之死(2 / 3)

為大清王朝服務了三年,後悔了一輩子。他死前不久給冒襄的信中,談到自己病情,“比來神誌磨耗”,“痰聲如鋸,胸動如杵”。再看早些年他的長女,“嘔血數升,遂以是卒”,活了二十多歲;他的次女,也是夭亡,活了十六七歲,他被女兒的肺結核所傳染而死的可能性較大。

吳梅村死前說他“心力俱枯”,除病魔纏身外,一是他所說的“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曆艱難,無一境不嚐辛苦”的“苦”,二是他仕清三年,那失節的痛苦,那背恩的譴咎,那至死也不能自諒的“悔”,這內外壓力,恐怕是更重要的死因。

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臨終詩四首》之一)

鼎革後,吳梅村先為民,顛沛流離,命途多舛,後為官,提心吊膽,度日如年,再回來為民,頭頂上仍是懸著達利克摩斯劍,不定什麼時候會掉下來。“每東南有一獄,長慮收者在門,及詩禍史禍,惴惴莫保”(《與子璟疏》)。這種處於高壓統治下的生存狀態,當然也不是吳梅村的個人體驗,中國文人在有皇帝的年代裏,誰不是誠惶誠恐,惕息為生?

免於恐懼的自由,是人類生存的最低訴求,但實際上,戰爭,饑餓,天災,瘟疫,暴政,極權,恐怖活動,宗教壓迫……從來也不曾在這個星球上停止過。而對知識分子來講,真刀真槍,固然可怕,精神壓迫,更是恐懼。不殺你,刀在脖子上來回磨蹭,不打你,鞭在眼睛前一勁晃悠;接下來,仍不殺,仍不打,隻是讓你一塊肉一塊肉自己切割自己,再於創口上抹上鹽……這都是曆代統治者及其爪牙,於不動聲色中死整知識分子的高招。所以,在惶悚中掙紮,在悔恨中熬煎,在無所依傍的孤獨中飲泣的吳梅村,不死何待?

佛曰:大智慧者大痛苦,這是一點也不錯的。吳梅村要是能夠像如今那些臉皮厚如城牆,混跡文壇者,德行臭如糞坑,張揚儒林者,還有什麼痛苦?說不定到常熟城去,邀那位紅粉知己卞玉京,或“煙花三月下揚州”,或“石頭城上月如鉤”,泡泡桑拿,吃吃豆腐,打打秋風,賣賣老臉,再於勾勾搭搭中,來一點弗洛依德,豈不得其所哉!

所以,你要指望當今此等名頭不亞吳偉業,或勝過吳偉業者大牌人物懺悔,還不是癡人說夢?這等人,你隻好看他跳,跳到一口氣上不來為止。謝天謝地,最後總算還有上帝要給他們擦屁股。

吳梅村做不到當今諸公那樣令人惡心。他的智慧,他的良知,他的被拷打的靈魂,永遠糾纏在他的“崇禎情結”之中,這是他苦痛的根源,也是他終生不已的懺悔。

因為,平心而論,朱由檢不是太好的皇帝,但獨對他,可謂恩重如山。崇禎四年會試,引發起一場科場糾紛,主持考政的周延儒被政敵攻訐,說他左袒吳偉業,還未放榜,就高中首元。沸沸揚揚,不可收拾。幸好年輕皇帝親自出麵,認為他的文章很好,禦筆在吳的試卷批了“正大博雅”四字,定了調子。寫後,再給吳梅村打氣,又補上“足式詭靡”四字,這就等於宣布為“主旋律”作品,那還了得?這一句“天語褒揚”,反對派再也不敢放一個屁。隨後,又賜這個新科榜眼,“馳節還裏門”,合巹完婚,那簡直是傾動江南的一場婚禮。

這無尚榮光,就是在遺囑《與子璟疏》中,也念念不忘的,“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過其分,實切悚栗。時有攻宜興座主(即周延儒),借吾作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賴烈皇帝保全,並給假歸娶先室程氏。”

接下來寵遇連連。九年,崇禎任命他為湖廣鄉試主考,那時他僅二十八歲,可見其受信任的程度。十年,更高看一眼,被命為東宮講讀,這是要在將來派大用場的儒學之士,才能坐上的位置;十一年,皇太子出閣,就讀於文華殿,崇禎帝臨場視學,親自垂問《尚書》大義,講畢,獲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

甚至後來,吳偉業從北京調到南京,崇禎十三年,吳所景仰的大名士黃道周被杖係獄,他即派監中生員塗某前往營救。此人到京後上書崇禎,有不敬語,惹下大禍。他在《與子璟疏》中也提到此事:“塗上書觸聖怒,嚴旨責問主使,吾知其必及,既與者七人,而吾得免。”在這起案件中,被追究者皆受處置,但崇禎對他額外關愛,竟將其輕輕放過。

我一直在猜想,同意他離開都城,到南京國子監任職,應該是崇禎的決策。按朱由檢一向對他的器識,會將他留在京城任用的。但是,使其離開朝廷黨爭的漩渦中心,擺脫困境,另開生路。我總感覺到,這種獨獨賜予他的人情味的關照,很可能是年出生的朱由檢,對年出生的吳梅村,存在著一種同齡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這所有的一切恩遇,是他仕清以後,悔恨萬分,槌胸泣血,最不能原諒自己的罪孽。在中國人心目中,背恩負義,為惡中之惡,最被人不齒。而封建社會裏的帝王之恩,稱之為“天恩”,連“天恩”一掉臉都敢背叛,哪還有什麼人味呢?

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昔吳梅村宮詹,嚐於席上觀伶人演《爛柯山》(即《買臣休妻》),某伶於科白時,大聲對梅村曰:‘姓朱的有甚虧負於你?’梅村為之麵赤。”可見時人對他的背主仕清,是尤其憎惡的。朱由檢行事峻急,糾刻猜忌,罰重恩薄,少見情義,對他卻是優渥有加,關愛備至。這一問,真是問到了他的心痛處。

後來人常常不理解,人稱吳太史的這樣一位文學大師,睿智學者,聰明透頂的人,身受前朝之恩,多蒙故主眷顧,為什麼不能像顧炎武、黃宗羲那樣埋名隱居,堅拒不就?為什麼不能像陳子龍、夏完淳那樣寧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濟,也可以學王夫之那樣,作《惜發賦》,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裏潛心讀書。

說說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當相當的難了。直到我當了“右派”,我才懂得,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強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這樣高標準地要求吳梅村,但他願意跪下來求生,而不想站著取死,那你也隻好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