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吳梅村之死(1 / 3)

懺悔,是一種高尚的情感。凡是能夠進行懺悔的人,那心靈的澄淨,實在是難能可貴的。讀《五燈會元》,在《昭覺勤禪師法嗣東山覺禪師》一節中,有這樣的話,令我震動。

廣額正是個殺人不眨眼底漢,颺下屠刀,立地成佛。

據這個觀點,隻要頃刻間收煞起殺人之心,便是佛了。那麼,一個做過錯事的人,能夠懺悔,而且懺悔得很徹底,我想,他也就是佛。哪怕不那麼徹底,僅僅有一點點悔意,能夠認識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譬如在文革期間,譬如在更早的曆次政治運動中,傷害了不應傷害的人,或者,本無意傷害,但事實上卻造成了傷害的後果,而在良心上感到些許不安,或者,良心上尚無什麼不安,隻是覺得有些歉疚,覺得有些“對不起”,我想,憑這位先生的這一點點子愧恧,也就接近於成正果,也就接近於佛了。

可惜,迄今為止,立地成佛者找不到一位,所有屁股上有屎跡的,擦幹淨的也好,未擦幹淨的也好,都在那裏王顧左右而言它,甚至連臉都不紅一下。因此,我就想起一位真正的懺悔者,那就是明末清初的詩人吳梅村。他是一直懺悔到死,甚至死,也在努力贖愆,還精神和感情的債,還道義和良知的債,還故國和故主的債,真是讓人好感動。

他有一首詞,道出來他的心聲: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將難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淒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賀新郎病中有感》吳梅村在詞中所表現出來的沉重,抑鬱,內咎,自責的心情,盡管相隔數個世紀,字裏行間,仍能體會到詩人愁腸千結的苦痛。

中國人,通常不怎麼懺悔。因為人之對人,隻有把別人也當人的情況下,才有平等可言。惟其平等,才有對對方的尊重;惟其尊重,才在傷害了對方以後,痛恨自己的不是,才會生出懺悔的感情。

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裏寫過:“我翻開曆史一看,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在這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裏,你能指望那個吃你的人,會對你生出什麼懺悔之心嗎?你已經成為他咬齧咀嚼的食物,他有必要朝你說“對不起”或者“Im sorry”嗎?西人把sorry掛在嘴邊,並不意味著他當真的從心底裏有這份之sorry心。但在中國人的口頭上,就連這點點表示,說與sorry相似之義的“對不起”,出現頻率也是相當之低的。有的人,尤其有點身份,有點地位,有點權勢的人物,哪怕是千真萬確的錯了,死了的鴨子嘴硬,也不肯向被害者承認自己的不是。而最匪夷所思的,99%錯了,他能咬住那1%,理直氣壯地說他正確,無比正確,正確到不能再正確,讓大家向他喊“烏拉!”

政治家,一般不懺悔,隻是到了混不下去的時候,例如吳梅村的恩主朱由檢,疆土日蹙,內亂頻生,日子很不好過,也曾下過“罪己詔”的。不過,具體到文化人,有的比這位崇禎皇帝還不如,明知錯了,不認錯,不但不認錯,還賴賬,還推諉,還狡辯,還倒打一耙,還張牙舞爪,也真是沒勁透頂。因此,在西方,遠一點的,有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近一點的,有盧梭的《懺悔錄》,而在數千年的中國文學史上,幾乎找不到一本類似的著作,真令人遺憾。

其實,封建社會中的文人,江山易色,不得不胡服左衽;朝代更迭,不得不薙發蓄辮;為苟安計,不得不與故主拜拜;為活下來,不得不為新朝效力,常常處於改換門庭的兩難境地。《二十四史》,不少史都少不了貳臣傳之類的部分。但沒有一個失節者,能如吳梅村這樣痛悔自己,“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因此,“草間苟活,沉吟不斷”的他,深知自己的“一錢不值”,所以,“浮生所欠隻一死”,詩人終於得到了解脫。

他死了,死於病,但也是死於沒完沒了的驚懼,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在高壓統治下,永遠擺脫不了的災厄。

吳梅村值得我們懷念,值得我們尊敬,就因為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如果不是惟一,也是極其少見的,具有懺悔意識的文人。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早些年,號鹿樵生,時稱吳太史。明萬曆三十七年(1609)生,清康熙十年(1671)死。太倉人。

他是極具才華,極富學問,同時又極善科舉文章的全才。在中國,考中狀元,未必做得文豪,做得文豪,很難考得狀元。吳敬梓,金聖歎,曹雪芹,蒲鬆齡,恰恰都是科場上的名落孫山者。這其中,二律背反,勢難兩全,八股文做多了,性情文字難免生澀凝滯,腦袋裏裝滿了論、表、詔、誥、判、策之類應試製藝,詩詞歌賦的絕妙靈感,也就找不到立錐之地。這也是當今那些削尖腦袋,熱中做官;或過完官癮,意猶未盡的作家,再也別指望他寫出好作品的原因。所以,能憑真本事,贏得科舉,憑真才華,成為大師者,肯定少之又少,隻有吳偉業,是這樣一個佼佼者。

這是剛登基不久的朱由檢,對他十分賞識,並加以回護的原因。他二十多歲,連捷高中,為明崇禎四年一甲二名進士,立時為世人所矚目。新皇帝對他一再擢用,他先後曆任翰林院編修、東宮講讀官、南京國子監司業、左庶子等官。明亡,朱由檢在景山吊死,消息傳到江南,吳梅村也是要以身殉主的,但一念之差,苟活下來,在南明弘光政權期間,為少詹事,但因馬士英、阮大铖一群烏龜王八蛋當道,他自動告退。入清後,近十年,一直避難隱居,為明遺民,不仕新朝,以氣節為天下士子宗,繼其師張溥為“複社”黨魁。順治九年,被薦,受征入京,官秘書院侍講,轉國子監祭酒。順治十三年,借奔母喪名義,辭官不出。嗣後,居家至死,享年六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