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崇禎又覺得放大了,往回收,但因為國勢日非,朝廷紛爭,這種文人結社現象,直到清代的嚴厲整肅才告衰止。所以,夏允彝和陳臥子等同誌,在明末亂世,還成立了幾社,實際上也就等於是複社的鬆江分社。凡集社的文人,也許旨趣不同,門閥不一,但最可貴的是那知識分子憂國憂民之心,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慨然當世的勇氣,也就是後來說的“鐵肩擔道義,巨筆著文章”,也就是更後來說的使命感、責任感……這些大目標上是一致的。
等到崇禎一上吊,明亡,他們都義不容辭地成為反清複明的義士。
所以,在其父、其師的愛國熱忱和道德文章影響下的夏完淳,自然要延續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據《社事始末》稱:“癸未之春,餘與夏子存古完淳有《西南得朋》之會,為幾社諸公後起之局”,看來,他始終是要把他父親和老師匡複明代衣冠的未竟事業做到底的。雖然,這已是爝火螢光的努力,但在他一首題為《精衛》的詩中,還是可以看到他的獻身決心。
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
誌長羽翼短,銜石隨浮沉。
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
愧非補天匹,延頸振哀音。
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
滔滔東逝波,勞勞成古今。
《閱世編》一書,是葉氏於文網密織、動輒獲咎的康熙朝所著。文人都膽小,為保全腦袋,對於這些前朝的誌士仁人,盡管死去多年,下筆也極其謹慎,寧左勿右,不敢太露愛憎分明的感情。但對鬆江夏氏門柞的衰微,後裔的凋零,對清廷之斬草除根,除“惡”務盡,也還是表示了一點皮裏陽秋之意。
其實,這個結局,夏完淳關在南京大牢裏的時候,就意料到了。因為他的對手是洪承疇,對這個比外族征服者加倍殘酷的漢奸本質,他看得太透了。凡是有把子年紀的中國人,誰不記得,在有鬼子的年代裏,不作惡,當不了漢奸,不作大惡,當不了大漢奸。過去的洪承疇如此,後來的周作人也如此。夏完淳在《獄中上母書》中寫到:
淳死以後,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為家門之幸,如其不然,萬勿置後。會稽大望,至今而零極矣,節義文章,如我父子者幾人哉!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後,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為餒鬼而已哉?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對一個視死如歸的勇士來講,跳出自我,擁抱更崇高的理想,必然舍得一切身外物,義無返顧而去。數百年來,這篇《獄中上母書》,那大義凜然、殺身成仁、寧死不屈、慷慨引頸的氣概鼓舞著處於民族危亡、生死關頭的幾代中國人,也是對被唾棄的當漢奸者和不要臉的為漢奸張目者的當頭棒喝。少年文人夏完淳的愛國不朽之作,至今猶能傳誦不絕,至今猶能張顯其文學生命力,我想,正因為負荷著時代的良知、民族的正義,薪火相傳著中國文化的優秀傳統。要是我們的文學沒有這種黃鍾大呂、金聲玉振的作品,一部盡是鼻涕蟲的文學史,那麼這個民族也就應該嗚呼哀哉了。詩人李白在一千多年前大聲疾呼,“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不也是今天大家對於文學的期待嗎?
在中國,早慧早熟的神童作家,是屢見不鮮的。他們多生長於太平盛世、鎏金歲月,在雍容風雅的人文環境中,得以展現其天賦異稟、過人才智。但生於亂世、命若轉蓬、戰火磨難、江山顛覆中的夏完淳,能夠在晚明文壇成為一顆璀璨耀眼之星,細細考究起來,他的成長有著兩點極其重要的因素:崇高的精神,成就他這個作家;豐厚的學養,造就他這個作家。精神和學養,如空氣和水,是作家的生命線,應該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盡管現在,中國作家多如牛毛,但認真盤點一下,他們頭腦裏的思想,肚子裏的學問,又有多少人是半瓶子醋,在那裏晃蕩呢?甚至有的人,那瓶子裏連一滴醋也沒有,也在那兒晃蕩得像模像樣的。所以,精神迷亂的作家,容易墮落,學養欠缺的作家,難免膚淺,不正是當前文學世紀病的臨床症狀麼?為什麼人們對一些新進作家,對一些流行作品,總是搖頭不迭呢?對他們第一頁寫接吻,第二頁寫上床,第三頁寫分手,第四頁寫情殺的高速度,快節奏,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呢?我想,精神境界的提高,學養素質的加強,恐怕是當代為作家者最迫切、也是最起碼的要求了。
否則,在商品社會裏,你就不能擺脫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注釋裏所講到的資本增殖的誘惑。當利潤達到百分之幾百時,連自己的親老子,也敢動刀宰殺的。因此,如此眾多的作家,一定要把筆寫到褲襠裏去,也就不以為奇了。他們沒有殺爹,她們沒有宰娘,還真得感謝上帝的恩典咧!但有一點,我始終不解的:過去,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將真名實姓隱藏起來,如今,一些以寫誨淫誨盜作品大賺鈔票的男女作家,恨不能在大庭廣眾中扯下褲子或裙子,開廣告發布會,令人斷不準到底是時代在進步,還是曆史在倒退?
看夏完淳的成長過程,便可知道,一個文人應該怎樣完善自己,充實自己的;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從兩位前輩身上,是如何學習為人為文的準則,身體力行,發揚他們的精神,努力光大,傳承他們的學養。我們知道,其父夏允彝好古博識,習書尚文,著有《幸存錄》、《禹貢合注》,是一位學者型的文人。夏完淳的文章結集為《續幸存錄》,這一個“續”字,說明他們家學淵源,父子傳承的親密關係。而著有《詩問略》、《白雲草廬居》、《湘真閣諸稿》的陳子龍,則是一位具有創新精神的文人,更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誌士,對夏完淳影響尤大。我甚至認為,他一直把蜚聲江湖的陳子龍,看作是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在上刑場受死前,與其丈人的一席話,可以看到這位青年人對他老師的追隨之心:“當日者,公與督師陳公子龍及完淳三人,同時歃血,上啟國主,為江南舉義之倡,江南人莫不踴躍。今與公慷慨同死,以見陳公於地下,豈不亦奇偉大丈夫乎哉!”
晚明文人固然不乏無恥下流之輩,頹廢墮落之流,但在國破家亡之際,崩亂板蕩之時,中國的知識分子的主流,還是把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的,夏完淳及其父、其師,與其他許許多多的士大夫,就是這亂世中支撐著中國文化傳統的脊梁。要是他們活到今天,看到自己被忘卻,也許不會在意,而且也會原諒曆史本來不可能記住很多。但是,看到周作人頭頂上的光環,匪夷所思地輝煌起來,看到捧周者之是非莫辨,之良知泯滅,不知伊於胡底,他們肯定會不勝其駭異的。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講,可以把這汙穢的一頁翻過去,可以免談這堆曆史的垃圾,但把一個出賣靈魂的人,一個為異國主子效力踐踏其同胞的人,當成率領希伯萊人出埃及的先知摩西來渲染來造勢,絕對是腦袋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