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夏完淳之死(1 / 3)

要說起非正常死亡的中國文人,最年輕者,莫過於明末清初的夏完淳了。

早年,我讀郭沫若的話劇《南冠草》,被這位拋頭顱灑熱血的少年殉國者那一份壯烈英勇所深深吸引。後來,又找到他一些激昂慷慨的詩文來讀。他筆下的豪邁英武之氣,悲壯淒涼之情,著實令所有中國人為之心弦震蕩,銘佩不已。尤其那一首相當於絕命詩的《別雲間》,至今猶能背得出來。可見作家寫東西,凡發自心田的真情實感,加之文彩,總是會留給人們難以忘懷的印象。雲間,即鬆江,今屬上海市。

三年羈旅客,

今日又南冠。

無限河山淚,

誰言天地寬!

已知泉路近,

欲別故鄉難。

毅魄歸來日,

靈旗空際看。

這首詩,當係夏完淳順治四年(1647)被捕入獄,拘押於南京時作。“三年羈旅客”,說明他隨其父夏允彝、其師陳子龍參加明亡以後的反清戰鬥,已有三個年頭。雖屢戰屢挫,但屢敗屢起,一直到他的父親和老師相繼死難以後,仍心存故國,堅持不懈,進行著抵抗活動。最後,因策反吳兆勝的殘部脫清起義,由於叛徒告密,被清兵抓獲。因其神童的名聲,文望人望為鄉裏所重,遂解赴南京。在那裏接受原為明朝兵部尚書、現在又成了清朝兵部尚書的洪承疇審訊。九個月後,洪見其始終不屈,無歸順意,乃下令西市處死。

時為1647年8月,這一年,他十七歲。

郭沫若的《南冠草》,以少年英雄夏完淳為主人公,描寫他們在國破家亡的日子裏,激揚民族大義,抵抗入侵清軍,被捕忠貞不貳,最終殺身成仁的話劇,極煽情,也極鼓動,在抗日戰爭相當艱難的時刻,於重慶上演,著實鼓舞了當時浴血抗戰、不願為亡國奴的中國人。

當然,鬥轉星移,時過境遷,這些陳年往事不再被人提及,漸漸地淡忘掉,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過,由於一些當下的患潔癖的知識分子,不大願意提到,甚至羞於提到郭沫若這個名字,這出戲所反映的一段史實,這出戲裏的少年殉國者,也隨著劇作家的晦氣,而塵封了起來,再也無人問津,不能不感歎我們所處的這個炎涼世界,過去你“意識”我,而今我“意識”你的那一份可怕的勢利。

我記得魯迅在《華蓋集忽然想到四》裏說過:“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難道我們都是孫悟空,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好像不至於如此數典忘祖,渾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往何處去吧?盡管,曆史不可能裝載全部細節,然而,該記住的主要部分,還是應該在腦海裏留出一點空間來存儲這些信息。否則,在這條生生不息的長河中,曾經湧動過的那些忠奸、善惡、美醜、好壞的各式人物,也就無法進行比較了。

郭氏的後半生行止固可非議,但他前半生對於中國文化的貢獻,以及諸如《南冠草》等作品的影響,還是不應該抹煞的。猶如時下鍾情追捧於周作人者,謬托知己也罷,膜拜膺服也罷,是不該忘記陪都上演這出話劇的時刻,此公在北平漢奸政府中所扮演的那個角色。

雖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對人對文的評價,有可能發生改變。但錚錚大節,是來不得半點含糊的。現在也真是說不清了,當年,夏完淳關在南京接受洪承疇審訊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年後國民黨統治時期關周作人的老虎橋監獄?設若是,也許誠如馬克思在《波拿巴特霧月政變》一書中開頭所言,曆史上某些人物和事件,第一次出現時是悲劇,第二次出現時則必為喜劇了。這個從老虎橋監獄走出來的漢奸文人,忽然走俏於上世紀最後二十年的“撥亂反正”,讓一幹編書出版、著書立說之流,既出了一口鳥氣,又賺了一筆鈔票,不也是我們這個精神容易迷亂的時代中,一出非常倒胃口的滑稽劇嗎?

種瓜得瓜,得豆得豆,種烏龜得王八蛋,這就是所謂的“現世報”了。

現在回顧這出戲的編導演們,之所以蠢蠢欲動,之所以急不可耐,無非是:或受過壓迫當過孫子,或曾遭拋棄形同敝屣,或屁股挨踹紫瘢尚存,或頂戴南冠沒齒難忘,到得時過境遷,挺胸凸肚之際,為一泄其久積之憤,久蓄之怨,哪怕無恥地作一回記憶的白癡,也要罔顧事實重塑一個“好漢奸”的形象來,以證明本可配享於孔廟的聖賢,被整成了一塊破抹布,孰誰之罪,孰誰承擔,過足了一把借雞罵狗的癮,這實在叫人大撇其嘴的。從垃圾堆裏搬出這尊亡靈,借以抒發當年感同身受之恨,如此小兒科的翻案“勇士”,心靈中的卑暗,真是不敢恭維呢!從這個意義上看來,“十五從軍,十七授命,生為才人,死為鬼雄”(清沈德潛《明詩別裁》語)的夏完淳,要堂堂正正得多。麵對強權,不轉彎抹角,不閃爍其辭,哪怕殺頭,敢於進行針鋒相對的聲討,就叫人十分地景仰了。這才叫漢子,或者,是漢子就應該如此光明磊落,而拿周作人為自己說事的一幹人,隻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孱頭而已。

大約也為鬆江人氏的清人葉夢珠在其所著《閱世編門祚一》中稱:“夏允彝彝仲,為諸生時,即與陳臥子齊名,及同登進士,聲氣益廣,天下莫不知雲間陳、夏,曆官吏部考功郎。鼎革之際,自而死。其子完淳,字存古,幼稟異資,讀書過目成誦,八歲能文,一時鹹以大器目之。及吳帥之叛,完淳為草檄文,詞連逮捕殺之,年未二十,無嗣,或雲遺腹一子,今不知所在。”

據明杜登春《社事始末》記幾社成立之初,“先君與彝仲謀曰:‘我兩人老困公事,不得一二時髦新采,共為薰陶,恐舉業無動人處。’遂敦請文會……凡得五人,同筆硯為快。臥子先生甫弱冠,聞是舉也,奮然來歸。諸君子以年少訝之,乃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紙驚人,遂成六子之數”。夏完淳是在這樣一個文學氣氛中成長起來的。如果說得準確些,由於明代晚期的官吏腐敗,民不聊生,清軍叩關,內亂不停,已經到了大廈將傾,無法挽救的程度,這個年輕人接觸文學的同時,也無法不關注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機。

明代文人的結社之風,始自天啟年間的東林黨人,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從漢代“黨錮之禍”起就明白的,隻有組織起來,哪怕沒有硬實力,憑一張嘴,一支筆,也就是所謂的“清議”的軟實力,產生一種左右朝政影響時局的力量。不過,曆代的統治者也非傻瓜,絕不能接受這些文人對他一舉一動,說三道四的。你要唱唱讚歌,寫寫頌詩,是可以的。你要對陛下說,某人能用,某人不能用,某事可做,某事不可做,某日要讀某本書,某天不能跟某位妃子睡覺,那你就準備掉腦袋吧!因為你的軟實力,永遠不是硬實力的對手,所以,凡皇帝,都特煩知識分子結社抱團,幹預政治。不過,崇禎有一點例外。

因為,明熹宗,那位天啟皇帝,其實是個小木匠,根本不理朝政,一切都交給魏忠賢。東林黨人就和這個閹黨鬥,其實,東林黨不是黨,庵黨也不是黨,隻不過前者是一群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聲氣相投的結合,後者是一幫烏龜王八蛋的大雜燴罷了。東林黨得意的時候,軟實力也相當厲害,大家要視其臉色行事。但閹黨手裏有東廠、西廠,那是硬實力,於是東林黨人大敗。崇禎接位上台,要收拾閹黨,不得不借重前東林黨人的後裔和一些新生代的知識分子,於是,放鬆言路,這樣,聲勢浩大的複社出現,其成員遍布大江南北,一時間很成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