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龔定庵之死(1 / 3)

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又字伯定,號定庵,又更名鞏祚,浙江仁和人。是一位思想家,文學家,更準確地說,他是以別樹一幟、不同凡響的詩人形象存活在中國文學的史冊上,為人所景仰的。

想起他,一般先說到他的詩,尤其七絕,簡直被他寫“絕”了。其次說到他的浪漫,他和那位美麗太太的戀情,以及因此之故的暴死。然後,才是他振聾發聵、拯危救亡的文章,包括他一心一意要與欽差大臣林則徐,他的詩友,他的同道,一起到廣州禁煙,為大清王朝做些什麼的雄心壯誌。

總之,在中國近代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啟蒙意識的誌士;在中國文學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創新精神的文人。

談到他的詩,明清以降,詩家雖眾,出類拔萃者也不少,但像他這樣,將詩之七絕一體,寫到如此嫻熟,如此完美的程度,其文字之豐彩都麗,其詞章之金聲玉振,其意境之突兀奇美,其思路之峻刻險越,域內文人,堪與匹敵者真是罕見。以《己亥雜詩》為代表的三百十五首七絕,更達到藝術的絕頂,有“一覽眾山小”的氣勢。那無拘無羈的浪漫情思,那馳張浩漫的靈犀詩心,那撲朔迷離的象征隱喻,那旨意深遠的覺醒參悟,成為鴉片戰爭以後,絕大多數中國詩人師法之、宗奉之的楷帖。謂予不信,細細玩味柳亞子、黃遵憲、魯迅、毛澤東的七絕,不難在字裏行間,發現龔定庵詞彩的餘風遺韻。

公元1819年(嘉慶二十四年)春天的京城,倒是少有的風和日麗。春闈落第的龔定庵從東城總布胡同的貢院考場出來,心緒相當鬱悶。雖然蹭蹬科場,一而再再而三的名落孫山,也麻木了,也疲遝了,也無所謂了。但這一次,意在必得竟不得,手到擒來竟不來,多少有點大不甘心。遂坐上家中長隨來接他的騾車,回宣武門外手帕胡同的家。

一路上,頗有感觸,腦海裏頓時冒出五句詩來。

東山猛虎不吃人,

西山猛虎吃人,

南山猛虎吃人,

北山猛虎不食人,

漫漫趨避何所已?

這首《行路易》詩的開頭,那種破天荒感覺,那種橫空出世的感覺,使所有當時的中國人為之耳目一新。說實在的,這幾句平實無華的大白話,別人不是不會寫,也不是想不到,而是除他以外,壓根兒沒有人這樣嚐試過;即或有人嚐試過,大概缺乏膽量拿出來麵世,也就胎死腹中。惟非常人,作非常事,這就是龔定庵的風格了,別人不敢,他敢。

雖然詩人考砸了,詩興沒有砸,精神更沒有砸,一向豁達瀟灑的他,很快從惆悵的情緒中跳出來,他問自己,這僅僅是他個人的失敗嗎?這個國家不需要人才,這個社會容納不了人才,其實倒是大清王朝的失敗。

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乙丙之際箸議第九》)

龔定庵絕非危言聳聽,一個人“才”好不容易的出現,卻有一百個“不才”張開血盆大口要來吞噬。這樣一個人才被“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的國家和社會,你還能對她抱有什麼指望呢時的龔定庵未必具有封建社會走到終點,專製統治即將垮台的革命意識,但他以詩人的敏感,覺察到大清王朝已經爛到根上、無藥可治的危機。於是,騾蹄踢踏,車輪咿啞,一路顛簸的他,在舒憤懣的“東山猛虎不吃人”的開明宗義之後,繼續構思下去:

玉帝不遣牖下死,一雙瞳神射秋水,

袖中芳草豈不香?手中玉麈豈不長?

中豈不姝?座客豈不都?

江大水深多江魚,江邊何嘵呶?

……

我欲食江魚,江水澀嚨喉,

魚骨亦不可以餐。

冤屈複冤屈,果然龍蛇蟠我喉舌間,

使我說天九難,說地九難!

踉蹌入中門,中門一步一荊棘。

大藥不療膏肓頑,鼻涕一尺何其孱。

臣請逝矣逝勿還。

這首憤世嫉俗之作,脫稿時間,雖然離鴉片戰爭還有二十年光陰,可王朝之衰微沒落的現象,無可救贖的命運,頹敗腐朽的國勢,醉生夢死的社會,那些“百不才”的昏君庸臣,權奸巨蠹,貪官汙吏,文倀學匪,如同環伺著的猛虎,團團圍定著有良知、想作為的中國人。有的正在吃人,有的將要吃人,“日之將夕,悲風驟至”,絕望的他,在詩之最後,不禁悲觀地感歎起來:

亂曰:

三寸舌,一枝筆,萬言書,萬人敵,

九天九淵少顏色,朝衣東市甘如飴,

玉體須為美人惜。

那年,他二十七歲。據《學人列傳》,“幼聰明,能讀等身書”“;其為學,務博覽,喜與人辨駁,雖小屈,必旁征廣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為一代文字音韻大師,由於家學淵源的根柢,由於天資稟賦的資質,他治書為文,無不悉精,窮經搜典,頗得真諦,從而飲譽文壇,享名京都,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這首稱不上規範,但卻極具創新精神的詩,一經傳抄,其驚世駭俗的批判,其形象詭譎的譬喻,京師上下,為之一震。在文學這個領域裏,敢為天下先,說起來是很容易的,做起來卻是需要相當的自信。尤其對年資稍淺的文人來講,他不能不考慮:一,別人會不會認可?二,若不認可,別人會不會笑話?三,僅僅是笑話,倒也罷了,會不會從此落下一個狂妄的名聲?這都是要掂掇再三的。

接著還有其四,在我們這樣一個特別講究論資排輩的國度裏,文人這個集群,名氣大小,成就高低,入道先後,資曆深淺,意味著量級,意味著話語權,意味著在主席台的位置,意味著麥克風離嘴巴的距離等等等等,都是很有考較和講究的。假設當代一位詩人就算有了類似“東山猛虎不吃人”這樣化腐朽為神奇的想法,能否有勇氣不顧及前輩的臉,大師的臉,權威的臉,長官的臉,鬥膽吼出來嗎?我是持懷疑態度的。

然而龔自珍就敢於睨視群倫,匡然獨出。“定庵生平性不羈,善作滿洲語,嗜冶遊。晚歲學佛。平居無事時,非訪伎,既訪僧,遇達官貴人,輒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隨手盡,京師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顧也”(孫靜庵《棲霞閣野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