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王國維之死(3 / 3)

再看看當時的文化巨擘,哪一個不是在自求多福?梁啟超連清華研究院院長一職也懶得幹了,索性回家當老太爺了。4月8日,魯迅到廈門,轉廣州,與黃埔軍人演講《革命時代的文學》,意氣風發。4月12日,胡適由西雅圖乘輪經日本回國,在船上研究《左傳》,頗有所獲。林語堂到武漢任國民政府外交秘書,此君洋文大大派上了用場。5月9日,盡管鬱達夫在上海致信王映霞,表示“可以為你而死”,說白了,這不過是情書中哄哄小姐的甜言蜜語罷了,並不打算真正實行的。看來,大家快活得不能再快活,自由得不能再自由,但王國維卻跳進了昆明湖。

直到今天,對於他的死,仍是其說不一,各執一詞。

最近我在書攤上還看到一部羅振玉後裔為其祖辨誣兼駁詰的書。其實,這種努力,也是徒勞,無論如何尋章覓句,求證索隱,也是無法改變曆史公論的。當然,一家之言,錄以備忘,作為學術研究,當無不可。但由此想到,所以引發出這樣的歧異和爭拗,是由於中國人講中庸之道卻並不中庸,持和合之說卻很難和而合之的緣故。若是空泛的,務虛的,不落到實處的坐而論道,肯定賓主盡歡,絕對談得攏。但是,一接觸到實際,一碰到具體問題,往往便絕對,便極端,便偏頗,便不留餘地,甚至不共戴天。

於是,王國維跳昆明湖,不是“殉清”,就必是“羅王交惡”,不是羅對王“翻臉逼債”,就必是為遜帝前景堪慮而“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地先行一步。非此即彼,非彼即此,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數十年來,這個死謎成了一道解不開的難題。而且我始終不解,連放一個屁,還可能由於食物消化不良,長氣杆菌繁殖,腸道蠕動加劇,硫氫物質過剩等諸多原因造成,一個大活人自殺,為什麼隻能因為一個理由,而不能由於多種因素導致其非尋死不可呢?

其實,王國維的遺書,按常人心態來讀,就已經包含了這樣兩個內容。

一,“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二,“我死後,當草草棺葬,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寺。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固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他既充滿了對於未來的憂慮,也麵臨著一籌莫展的現實難題。因此,他跳昆明湖,“殉清”是愫自殺的很重要情愫“羅王交惡”則是使他失去全部生活依托,無法應對一家老少食指生計,而不得不自殺的主要原因。若僅僅“殉清”,可早可晚,也可不殉,但“羅王交惡”,卻立刻使他陷入絕境,不能自拔,若不死,那他活著,會比死還要難看。於是,合二而一,走屈原的自沉之路。

因此,這位國學大師,國文巨匠,在五月初二寫的這封遺書,最後一句話,“亦必不至餓死也”,應該是大有文章的,不知為何,竟無人關注到這句相當情緒化的詞句?那是一種極為負氣的口吻,絕非王國維一貫行文的風格。而且“餓死”一詞,也不是宿儒所慣於使用的百姓口語。

我不敢斷定這是出自羅振玉口的威脅,但王在死前與羅口角過,爭吵過,也是事實。因為王是兩袖清風,拙於謀生的一介文人,而羅卻是個在政治上有大抱負,事業上有大成就,文物考古上有大名聲的龐然大物。當老板的,未必好意思拍著桌子嚇唬對方,“你也不掂量掂量,你一旦失去我這靠山,難道你不擔心會餓死?”但是,誰能保證,羅在琉璃廠的夥計,不狐假虎威,欺侮老實人呢?

現在,已說不好羅給予王的金錢支持究竟為多少,更難算得清楚王回報羅的知識產權為多少,這就是王國維之死的謎底所在。不過,梁啟超在《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中也已經說得明白,分得清楚:“王先生在學問上的貢獻,那是不為中國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顯著的實在是發明甲骨文。和他同時因甲骨文而著名的雖有人,但其實有許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人做的。”

這大概就是曆史的公論了。

在中國文化史上,為了報恩,為了還債,為了平安,為了免災,為了生計,為了糊口,為了苟活,為了腦袋,忍心將畢生研究的結晶,苦心孤詣的成果,白首窮經的智慧,耗盡心血的作品,隱名埋姓地奉獻出去者,王國維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看到自己的兒子,變成別人的兒子,做母親的還得裝出笑臉,作心甘情願狀,那心中受熬煎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在當右派的二十多年裏,為了摘帽,我也曾作寫作機器,討好過那些王八蛋的。雖然我寫的那些狗屎應景之作,馬屁下作之文,說實在的,扔字紙簍都嫌髒,但對那些不勞而獲者的憎恨、厭惡,對那些坐享其成者的鄙視、唾棄,卻是所有為奴隸的母親都會產生出來的相同感情。

於是我逐漸理解這位大師,他要是不跳昆明湖,也許就成一個永遠為別人拉套的冤大頭。

他撲通跳下去了,盡管還是纏夾不清,但至少令人生疑,憑這一點,就是成功。我們可以責備他不該這樣做,但對中國可憐巴巴的知識分子來說,除了這一條命外,他還有別的資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