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麼選擇已死而不是死得太遠的文人呢?因為太遠了,便不太容易攪起泡沫。趁還有點新鮮勁,添油加醋,摻雜了時代的、政治的、感情的色彩,一盤雖花花綠綠,可顏色氣味頗令人生疑的冰淇淋,便端了過來。王國維就是如此被吹脹起來的,其實,他不過是辛亥革命至五四運動那段文化啟蒙時期先行者之一罷了,既不是開天辟地的盤古,也不是來自希伯來的先知。但經小文人之炒冷飯以後,乖乖,好像沒有王國維,沒有羅振玉,沒有鄭孝胥,我們至今還得在黑暗中摸索似的。
這當然是笑話!
上帝已經死了,這是尼采說的,而說這話的尼采,也死了多年。但不知為什麼?還有這等小文人不停地製造偶像,讓大家磕頭。製造中國偶像嫌不過癮,還找來洋菩薩,要大家禮拜。這就是近年來文壇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場麵。可是,一想到大家都不過是混口飯吃,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
不過,對於王國維的自沉,我是極佩服的。無論怎麼說,一個人敢自殺,是有勇氣的。對那些敢於下手殺死自己的勇敢者,我由衷起敬。在我幾段備受挫折,到了無法忍受的日子裏,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諒不亞於地獄,使我深感無以為生,一念之間,也很想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的。我曾經打算以跳崖的方式結束生命,這是山民尋短見的常用方法。在大山深處,羊腸小道通過陡峭山壁,往往鑿出隻容側身而過的埡口。誰不想活,伸出一條腿去,下麵便是萬丈深淵,連屍首都尋不見的。平時過得那裏,都要捏把冷汗,背脊發涼。也許決心尋死的人,就不把死之一途視為多麼可怕的事。我物色了好幾處,終於在一處穀底生雲的懸崖邊站立。但是,當我打算伸出腳跟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我終於還是猶豫了。因為我有父母,我有妻子,還有才周歲多的兒子。我看到的是他們一雙雙凝視的眼睛。於是,悵然若失的我,把伸出去的一隻腳收回,癡癡地坐在那兒,聽遠處傳來的狼嚎聲。人,其實是貪生怕死的,知識分子尤甚。所以,王國維采取了三閭大夫的死法,結束自己生命,著實讓我對這位學人肅然起敬。
王國維的死,恐怕就得按陳寅恪的解釋來理解了:“世之人大抵能稱道其學,獨於其平生之誌頗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論。寅恪以為古今中外仁人誌士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於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
像王國維,像王國維最引為知己的陳寅恪,如此在意名節的知識分子,嗣後多少年來也真是頗為少見的了。王在清華大學研究院兼差,為他領了民國政府的一份薪俸而深感不安,僅此一節,至少還能見到“恥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的一點影子。而盲翁陳寅恪在廣東中山大學,雖然仍以孤竹君後代的狷介著稱,但一級教授的工資,倒是照單全收的,這大概就是時代的進步了。所以,五十年代的政治運動,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多少學者名流,教授權威,文化大師,學術泰鬥,被折騰得痛不欲生,可從未聽說有人起而效仿王國維,毅然跳湖的。其實,他們住得離頤和園都不遠,即使沒有洋車,腿去也就半個鍾頭。看來,大家都聰明起來,“觀堂已隨屈子去,此地空餘昆明湖”,沒有人尋短見了。
生固艱難,死亦不易,好死不如賴活著,便是弱者的精神支柱。
不錯,你強,我弱,你要整死我,像碾死一個臭蟲那麼容易,但是,處於生死兩難之中,和臭蟲也差不多的知識分子凡懂得圓通苟且一道者,都會存活下來。這也是中國作家自殺率較之外國作家低的一個重要原因。翻開中國文禍史,有多少作家被皇帝砍掉腦袋!因此可以說,自殺,不是中國作家的強項,中國作家習慣於被殺。現在,回過頭去,審時度世,1927年,也就是民國十六年,並不具備使王國維棄世的大環境。
應該說,最精到於鬥爭哲學,最擅長搞政治運動的毛澤東,那時還在北大紅樓圖書館當管理員,不可能對王國維產生什麼威懾力;這一年的1月4日,毛離開北京,經上海,到湖南考察農民運動去了。他本人大概沒料想將來的某一天,會重返古城的,恐怕連半點預感也沒有,所以,他挾著的那把雨傘,表明他打算要在多雨的南方久住不歸了。因此,相對來說,北方,至少在京城,王國維不存在任何被批鬥的精神威脅。
毛走的第三天,1月6日,京城的頭麵人物又擁到前門外的新民戲院,觀看現代京劇《摩登伽女》。我不知道梁啟超會不會對這出天竺戲感興趣?也不知道王國維會不會陪同前往一起觀看?說到京劇改革,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雲,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江青抓住這麵旗幟,招搖過世,已是四十年後黃瓜菜都涼了的季節。那時,尚老板著摩登露肩裝,跳蘇格蘭舞蹈,唱時尚流行曲,令京城人耳目一新。王國維於歌舞升平中忽萌厭世之意,似與當時京城的總體氣氛不相適應。
從全國範圍來看,月份,張學良強渡黃河,血戰鄭州。月份,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月日,建都南京。月日,中共領導人李大釗在北京西交民巷看守所被張作霖殺害。月份,馮玉祥出師潼關……諸如此類的國共較量,軍閥紛爭,“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動亂,已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之事,應該不至於使一介文人的王國維神經過敏,意識到危機的到來。連他的主子,遜帝在天津張園,盜賣文物,吸食鴉片,照樣上朝退朝,叩拜如儀,作為聖上,都安之若素,那麼在清華教書的這位臣下緊張個屁?否則不就應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典故了嗎?
如果說,湖南農民運動中的“痞子先鋒”們,一時心血來潮,將葉德輝等土豪劣紳槍斃了,消息傳到北京,王國維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可以理解,但因此惶惶不可終日,似乎黨軍的刀已架在脖子上,這都是小文人的炒作,不足憑信。那時,“京都怪物”辜鴻銘和他車夫劉二的辮子簡直是京城一絕,出盡風頭,就憑這根尾巴當賣點咧!此老在六國飯店開演講會,門票五塊銀洋,貴得嚇人,然而非常搶手。那麼,同樣也留辮子的王國維坐在清華園裏,怕樹葉子落下砸破頭的杞憂,簡直是沒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