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解決全國農民的溫飽問題,確屬了不起;但在“魚米之鄉”,讓農民頓頓吃上大碗的白米飯,卻絲毫也談不上是什麼顯赫的成績。吾鄉的糧食產量據說已創了曆史最高紀錄,收購量也在不斷擴大,農民卻仍然有不少糧食堆在倉裏成為隔年陳糧。倉中有糧而袋中無錢,這種奇怪的貧困多麼觸目驚心!吾鄉的祖先,沒有在那片土地上種下任何果樹,留下任何稍微值點錢的經濟作物、土特產品;那兒也沒有森林、礦產,隻有一望無際的黑褐色的肥土,隻有千年不衰的低賤的水稻,讓人們一代一代地種植、收割。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以國家而論,近年來,全國的糧食連年豐收;以吾鄉而論,大小糧站都庫滿倉滿,露天糧堆高如樓房,“倉廩”不可謂不“實”,而社會風氣、社會治安卻每況愈下,已到了令人擔心的地步。

我在大城市的省報裏,是一個小職員,當然算不上有錢,回到我本應富饒美麗的家鄉,卻儼然一個“闊佬”。最近父親來了一趟成都,路上吃的是上車前買的饃,一共二十個,花了兩塊錢。到成都時,還剩下四個沒有吃完,便放在冰箱裏。我送他回去時,他又從冰箱裏把那四個早已發幹、變得像石頭一樣的饃拿出來,揣進舊帆布包中。我很生氣,一把奪過來扔進了垃圾桶。在陪父親回老家的路上,我買了一瓶高橙當飲料,幾袋成都產的香腸和涪陵榨菜佐餐,三塊錢一盒的盒飯,我們父子倆一頓吃三盒。父親享受著這些,似乎很為兒子頗有幾張大麵額的鈔票自豪,同時又為一頓飯花掉十元錢深深惋惜。他說,吃這一頓飯的錢,差不多要買半袋磷肥了。他用農民特有的大嗓門發出的這句感歎,使鄰座的旅客一片驚愕。

有一個細節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至今難忘。上一次回家,我帶著妻子,在路上吃的一串香蕉,到家時隻剩下四根了,那天正巧我的外公來了,請外公、舅舅和我父母各嚐一根。(那天我回家路過鎮上時,已是晚上,無法買到水果。)外公拿到香蕉,也不推辭,馬上剝去皮,兩口就吃完了,連聲說好吃,這才問水果的名字。我告訴他,這是香蕉,他臉上的神色表明他似乎聽說過。他快七十歲了,是侍弄莊稼的好手,但一輩子也沒有去過任何一座城市。給我父母的香蕉,他們模豎不肯吃,說要留給孫子。我說,這東西雖然貴一點,兩塊錢左右一斤,我們仍然常買,一買就是四五斤,孩子不稀罕的。他們這才吃下了香蕉。

我在城裏,出了名,成了詩人和作家,上了報紙、雜誌、電台和電視台。我的父母仍在那個地方,種著幾畝水稻。他們都已衰老,母親又患著絕症。我一再寫信,勸他們把田退給村裏,隻種點口糧田,讓我們子女寄錢回家贍養他們,他們終是不肯。從清朝起,我們家就世代種水稻,迄今已種了七八輩了,好像還沒有種夠似的。每當我從糧店裏以極低廉的價格買回城裏人獨享的“商品糧”時,我都要把手伸進米袋裏,像老農那樣抓一把雪白的米攤在掌心裏仔細端詳。我認得出來,這米就是我父母種出來的。我家那幾畝責任田,構成了這個國家農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