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隻盛產水稻。

土地肥得很,水渠也多,堰塘也多,天再旱,對莊稼也不礙事。每年的秋收時節,禾場上便布滿一堆堆的稻穀,塵土飛揚的石頭公路上板車、拖拉機滿載著糧食,吃力地行進,一幅豐收的景象。可是,無論每畝地產稻穀一千斤還是一千二百斤,無論是種植傳統的稻種還是換種五塊錢一斤的雜交稻種,那地方總是一個“窮”字。

說窮,當然顯得有點不仁不義,尤其是我這樣一個離鄉日久的遊子,說自己的故鄉窮猶如說自己的母親醜。故鄉位於千裏沃野的江漢平原上,它所隸屬的那個省在地理書上有“千湖之省”的美稱。而我的老家,曆來被認為是“魚米之鄉”。除了米之外,魚也是故鄉的特產,“魚羹稻飯常餐也”。吃新米煮的大米飯,喝鮮魚的魚湯,是辛棄疾、陶潛這些古人歸隱田園鄉村時夢想的飲食。奇怪的是,盡管米儲於倉,魚遊於塘,家鄉的父老鄉親仍是一個“窮”字。這一切都怨該死的水稻。

水稻命賤,有水有土就能生長,偏偏那地方土質又肥沃,水源也充足,所以,每畝地打它個千二百斤,不算什麼稀罕事兒。糧站對水稻的收購價格,已逐年下降,最低時降到了一毛多錢一斤,而這期間,化肥的價格、水的價格,所有工業品的價格,都大大提高了。還有集體提留款,占每畝地收入的三分之一,還有名目繁多的攤派和扣款。結果,農民一年辛苦下來,隻掙下了一倉口糧,供全家人吃到第二年的秋糧登倉。

當我在遠離水稻的外省省城,在一棟17層高的大廈裏,在舒適寬敞的辦公室中和一位同事談起故鄉的景況時,一位實習生睜大了驚奇的眼睛。她不理解茅盾的小說《春蠶》。為什麼蠶繭豐收了,老通寶這樣勤勞的蠶農卻破了產?我很不恰當地吟詠了屈原的兩句詩,來表達我對於我出生並長大成人的那片土地的深刻同情:“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那位年長的同事好心地勸我,不要隨便瞎說,年輕人還不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

具有農業常識的人都知道,種植水稻是整個農業生產勞動強度最大的一種。從插秧到割稻,人不知要脫幾層皮。插秧的時候,尚在四月,田水仍寒,天不亮就得起床,穿著雨衣泡在田裏—那時,正趕上雨季,淫雨霏霏。沒有插過秧的人,不會知道腰板錐心疼痛是一種什麼滋味,“臉朝黃土背朝天”又是一種什麼滋味。田裏有時還有螞蟥,叮著農民黝黑的小腿肚吸個不停。割穀的時候,那又是另外一番苦,一年中最熱的日子,太陽毒毒地當背烤,密匝匝的莊稼地裏一絲兒風也沒有。你揮鐮割下第一把稻穀,背上的衣服就濕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割下的穀多,還是灑在田裏的汗珠兒多。水壺就放在田埂的陰涼處,喝一口,茶卻熱得像開水。這樣悶熱的天氣,最容易下大暴雨。農民們一邊趕牛車,拖著沉重的石滾碾壓稻穀,一邊驚惶地觀望天色,生怕天邊陡地冒起一朵黑雲,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雷聲。冰冷的暴雨往往傾盆而下,這時的禾場便慌亂一團,任什麼人都必須豁出命去搶救登場的糧食。穀子淋了雨就要膨脹、發芽,那就意味著一年的辛苦已付諸東流。在這種時候,即使是正來月經的年輕女人,也不敢跑到屋簷下避雨,因而有不少人落下頑固的婦科病。

插秧、割稻是種植水稻的兩大忙季,而一個糧農最大的苦惱還不在於此。如何把一車一車金黃的糧食不扮笑臉、不求人地、體麵地賣掉,才是農民最關心的問題。糧站通常建在公路邊,每逢收糧季節,公路上便排起了綿延數裏的賣糧長隊,而途經此處的一切其他車輛,都不得不繞道而行。賣糧都帶著草席、幹糧和水,晚上就把席子鋪在板車、拖拉機下,一邊守糧,一邊睡覺。有時要等兩三天,才能輪到你。糧檢員拿一根尖尖的鐵管,終於插進你的糧袋,如果說一聲“不合格”,你就隻好肚裏罵娘,嘴上求情,最終還是不得不把糧食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