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時節,我帶著兒子,從美國萬裏迢迢趕回去,仿佛就是為了料理他的喪事。其實,我原本是趁暑假回去探望父母的。到了北京,打電話到老家,才知道父親已經從城裏回到了鄉下,沒日沒夜地守候在他的床前,權且算是代替孝子,盡一盡人子之責。即將下世的這位老人,是我的叔祖─我爺爺的親弟弟。再過幾天,他就要到村子東邊的墳崗裏,在一堆新土之下,與他的兄長比鄰而居了。叔祖無嗣,我的父親是他的親侄,下葬的時候,身披白孝,向前來致祭的鄉親行跪謝大禮的,隻能是我父親。

我本打算在北京多住幾天的,這時再也沒有玩興了,急忙坐飛機趕回了武漢。武漢的朋友,古道熱腸,找了朋友的私家小車,一路疾行300裏,趕回江漢平原邊緣的那個小村莊。進村的一段土路,鋪著凸凹不平的碎青石,小汽車在上麵艱難地挪動著,一步步地向生我養我,卻終為我所棄的村莊駛去。我生怕尖利的青石會咬破車胎。

中國的農民,一生隻為三件大事勞碌:蓋房、娶親、送葬。以這三件大事來衡量,我大概要算是不孝之人:從1988年到1999年,我家的四個長輩─我的祖母(我父親的繼母)、祖父,由我家贍養的叔曾祖父母,先後離開了人世。我起初在四川工作,後來遠走美國,關山阻隔,我一個人都未能親扶棺木,在他們的靈前沉沉地叩幾個響頭。

最令我哀痛的是我的祖母,這個堪稱世界上最愛我的、卻與我並無血緣關係的人,在田埂上割草時突發腦溢血去世,其時,距離我的兒子出生,隻差20多天,而未能聽到自己的長重孫在成都出世的好消息。不久前的一天深夜,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老人家失蹤了,心急火燎的我在夢中到處尋找,終於,在一條背風向陽的田埂下(很可能就是她割草時突然倒地、昏迷不醒的那條田埂),見到奶奶頭發蓬亂、麵色蠟黃地坐著。我抱住奶奶,奶奶說:“我好餓,幾天都沒有吃東西了。”我急忙拉起奶奶,這時,在夢中蒙太奇般出現的卻是舊金山的華埠,平時熙熙攘攘的街上,此刻宛如一座鬼城,所有的餐館都關門閉戶。我在夢中拍打餐館的大門,我的錢包裏有足夠祖母美美地吃一頓的、綠花花的美元,我卻無法敲開任何一家餐館的大門。我敲門的巨大聲響,將我自己驚醒了。

用嘴咬緊被子的一角,淩晨兩點鍾的此刻,我放聲大哭起來。那一聲長嘯,淒厲得如同半夜的狼嚎。一個40歲的男人,一路上奮鬥、奮鬥、再奮鬥,從不屈服,絕不自足,最原始、最深層的動力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長輩,尤其是這個在“土改”時期改嫁給我的“地主”爺爺的奶奶,在晚年能享幾天清福。這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偏偏發生在作為長孫的我的身上。一生中從來沒有去過任何城市,更不用說進過任何餐館的奶奶,在我家的灶膛前忙活、勞累了一生,而我被貧困、疾病與歧視所壓迫著的童年,因為有了奶奶,才有了光,有了慈,有了愛。我不敢自詡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一個人道主義者、一個具有自由心靈的人,但是,我至少可以自信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在我的血管裏,並沒有奶奶的血漩流,但我的靈魂裏卻有著奶奶靈魂的照耀。我哀慟難抑地號哭,如此放肆、如此悲淒,驚醒了身旁的妻子,也驚嚇了隔壁熟睡的兒子。妻子搖動著我的肩膀,急促地喊:“你醒醒!你醒醒!又做噩夢了吧?”兒子“咚”一聲從床上跳下來,跑進臥室裏,抱住我說:“爸爸,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我無法說話,隻是用被子將頭蓋住,任眼淚奔湧而下。妻子打開燈,和兒子一起抱住我,說:“醒了就好了!”

我含含糊糊地對自己的親人說:“我是醒的。我是醒了才哭的!”這時,淤積在心裏10多年的悔恨和內疚,終於減輕了許多。我知道,長輩們沒有過上我提供給他們的好日子,一個接一個辭世,多少使得我在塵世間的苦鬥和闖蕩,變得黯然失色。作為一個農家子弟,我在贍養與安葬老人這一大事上,完全失敗了,而且失敗得無以彌補。妻子對我體貼備至,趕緊給我拿來熱毛巾,幫我擦幹眼淚。我拿起電話,打給遠在老家湖北荊門市的妹妹,告訴她,我夢見奶奶幾天沒有吃飯,請她和父母一起,買點香燭紙錢,燒給奶奶。在一個不信神的國家長大,從小受到的是唯物主義的教育,除了“鬥爭”二字外,從未受到過任何其他的思想灌輸,我很難說自己是一個有封建迷信觀念的人。但是,中國民間代代相傳的習俗和鄉風和民間信仰,有時候竟然比報紙和廣播有著更強的滲透力和生命力,它就這樣深地紮根在我這顆漸漸西化的腦袋裏,成為靈魂深處解不開的一個情結、一個謎。

在得知我即將趕回老家安葬我們家族的最後一位祖輩時,遠在新疆旅遊的大妹在電話那端說:“老爺子好福氣,你從美國回來,正好趕上為他送葬。我們家的爺爺奶奶,這沒有這份福氣了。”大妹顯然將我當成了什麼大人物。其實,我非但不是大人物,而且,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都是十足的小人物,但在這個落後、閉塞、貧窮的鄉村,我也算是給祖宗爭光的程家後代了。如今,又一個與我們有著血緣關係的祖輩,即將入土為安,我們與家族曆史的最後一線牽連,馬上就要被無常之手掐斷了。

2

汽車終於開進了村子中心。十字街頭是早已荒廢的我家老屋,如今又被村民略為收拾了一番:堂屋裏擺起了門板,當作料理喪事時宴客的廚房案板;門前支起了一個用碩大的柴油桶製成的灶,木柴也已堆好。停好車,我就急忙向村子西邊叔祖家走去,將14歲的兒子留在十字街頭的老屋裏,請鄉親們替我照看,避免讓他到垂危老人的病榻前去。看見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擔心對孩子的心智健康產生負麵影響。這個在美國成長、受教育的“洋”孩子,對於中國,尤其是中國鄉村的事情,是完全不懂的。

見到了叔祖。隻見他躺在臥室裏,眼睛緊閉著,胸部隨著艱難的呼吸,一起一伏。按照鄉間的習俗,他床上的蚊帳已經拆掉。這就表明,活著的人已經開始為垂死者準備後事。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牽掛,“往生者”可以早點往黃泉之路而去了。叔祖母見到我,眼眶馬上紅了,帶著哭聲說:“孩子,你總算趕回來了。你爺爺就是在等你呢,悠著一口氣,拖了這麼多天,你到底趕回來了!”說完,她對著我叔祖的耳朵說:“寶林回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叔祖似乎想睜開眼睛,但沒有成功。他於是點了點頭,表示他心裏明白。我對他說:“您有什麼話要交代給我,我都會照辦。”老人嘴巴動了幾下,發出一串含糊的聲音,根本聽不清楚。我說:“您過去後,奶奶的生活,我們仍然會加以照料,絕不會撒手不管的。您聽清了,就點點頭。”老人順從地點了點頭。

想不到的是,我的兒子竟然找到村子西頭的這棟老舊的土屋裏,踏進了老人臨終的臥室。他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伸出手來,摸著老人的額頭,說:“老爺爺,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叔祖母喊著我叔祖的名字說:“義道,貝諾也回來看你了!”

更想不到的是,眼睛緊緊閉著的叔祖,這時,竟然拚命睜開了眼睛,飛快地掃了我兒子一眼,又緊緊地閉上了。我知道,這是來自血緣、來自骨肉之親、來自人性深處的最後一搏。原本沒有哭意的我,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兒子在一旁,搖著我說:“爸爸,老爺爺還有救,你為什麼不把他送到醫院搶救?你不能什麼都不做,坐在那裏等最壞的事情。”小小孩子,他也懂得避諱“死”這個詞,他是用英語“the worst”來表達“死亡”的。

我坐在那裏,無言以對。我知道,我的叔祖,尚不到70歲,隻不過是摔跤後大腿骨折,無論如何都不該是致命的。叔祖母在一旁埋怨我的已經晝夜守護了幾天、疲憊不堪的父親:“你們也不早點把消息告訴寶林,他可以幫忙想辦法呀!”父親垂下頭,說:“我們又不知道怎樣打電話到美國。再說,他在那裏,目前失業,連工作都沒有,能想什麼辦法?”

城裏的一群文學朋友,已經在郊區的一處“農家樂”餐館,訂好了為我萬裏歸國接風洗塵的鄉宴。他們一遍遍地打電話到送我回來的朋友的手機上,催促我們馬上動身,務必在傍晚趕到100多裏外的城郊。長途跋涉、身心俱疲的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叔祖,對他說,第二天再趕回村裏看望他。

誰想到,剛走到十字街頭停車的地方,一眼就在村民中間,見到了去年被卡車軋死的童年夥伴金興成的母親。她向我招手,感謝我寫了一篇文章,紀念他的兒子(見散文《端午一哭》,載2002年7月17日、18日《世界日報》副刊)。我急忙走過去,拉著她的手。金興成的母親說:“孩子,謝謝你有這份心意。”這時,我的眼淚再也無法止住,當著幾十位鄉親的麵,在臉頰上奔湧而下。一位在鄉村行醫的老醫生在一旁勸我說:“寶林,不哭了,你爺爺快死了,你都沒有哭,卻哭自己的同學,也算對得起去世的興成了。”我含著眼淚,囁嚅著說:“我爺爺是往那條路上走的老年人,而興成卻是年輕人,死得太慘了。”我摸出200元人民幣,塞給金興成的母親,請她給興成留下的孩子買一兩件衣服,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她推讓了半天,總算收下了。

3

從無奈的哀傷中,我帶著兒子抽身,坐上朋友的汽車,向荊門城郊進發,去接受家鄉文友的盛情款待。聽說我懷念鄉間的飲食,朋友便早早地在一處臨著水塘的院落裏,訂好了一桌地道的農家菜,如黃燜鯽魚、粉條燒土雞等。朋友的情意和菜的味道,自然是好上加好,我的興致卻提不起來,因為,老家的村子裏,畢竟有一個長輩隻有一口氣吊著,我答應第二天回去看他,肯定無法兌現。再說,我的旅途也確實太過勞頓,早晨我還在北京,這會兒已經坐在家鄉的一座被稱為“農家樂”的餐館裏了。我知道,這是供城裏人到鄉下換口味、體驗鄉村生活的地方,應該叫“樂農家”才好。可是,身為農家子,目睹幾十年來農民當牛作馬的命運、被千方百計壓榨和歧視的事實,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樂不樂的。

晚上,回到賓館,晚飯時不吃不喝的兒子,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淚水在他小小的臉頰上滾滾流下。我一時錯愕不已,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大哭。

孩子說:“隻不過是骨折,怎麼會這樣?!你為什麼不送老爺爺去醫院?你為什麼不叫救護車?兩年前我們見到他,他都好好的,現在卻快死了。”無論我怎樣勸他,他都不依不饒,一定要我答應第二天早晨叫一輛救護車到村裏,將老爺爺送到醫院搶救。

拗不過孩子,也拗不過良心,我第二天一早,打電話到村裏。村裏人說:“城裏的醫生早就下了結論,無法治了。你花再多的錢,也是浪費。”

聽我在村裏務農兼行醫的堂妹夫金醫生說,幾個月前,叔祖摔了一跤,臥床不起。於是,一封又一封信,寫到縣裏、鎮裏的民政幹部,指責他們不來送他去醫院看病。作為無兒無女的“五保”老人,他原本是不敢有這樣大的脾氣的。他所憑仗的,原來是自己的一丁點“革命”經曆。沾“三中全會”的光,這個當了一輩子“地主”的人,在生命臨近尾聲的這十數年,倒多多少少受到了國家的一點照顧。在村裏,老老少少百來口人,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秋收後賣了糧食,才會有點現款,有誰像他這樣每個月有20多元錢的“民政補貼”呢?錢雖然不多,叔祖卻極看重,覺得這是臉麵,是榮耀,更是尊嚴,自己也大小算是這個國家的“功臣”。有了這種可笑的心理,他對鄉裏、鎮上的幹部,便多少有點不肯買賬。這不,自己摔傷了,不想辦法早日延醫治理,卻等著幹部來送自己上醫院。三五天過去了,十多天過去了,一兩個月也過去了,鎮上的幾個幹部實在拗不過他的罵人信,替他治病的錢又沒有申請到,隻好湊了一兩百元錢,來村裏看望了他一次,至於送醫治療,還得他自己想辦法。

拖了這麼久,實在扛不過痛,他去看病了,卻沒有去縣上的人民醫院,而是找了一個非法行醫生的江湖醫生,圖的自然是省錢。那個人胡亂給他推拿一番,非但大腿粉碎性骨折的部分徹底錯位,而且將他的手也弄骨折了。後來,村民用板車將他拖到縣城的正經醫院,醫生一看,就說沒救了。

貧窮和愚昧之間的關係,何為先,何為後,何為因,何為果,這正如“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樣,一言難盡。我隻知道,它們之間的那種糾纏、那種難解難分,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貫穿了我40年來對中國鄉村的全部關注,對中國農民真實命運的深刻同情。

應該說,較之中原某地賣血而成為艾滋村的鄉村,位於江漢平原邊緣、有“魚米之鄉”之稱的我的家鄉,應該算是天堂了。我的叔祖不惜一死,也不肯花掉老伴壓在箱子底層、用手帕包了一層又一層的1000元人民幣。麵對垂死的親人,我無話可說。我甚至連悲哀也無法感受到了。我掏出錢包來,給了垂淚的叔祖母500元人民幣,算是略表自己的孝心。這個曾經走遍了半個中國、親自投身於抗擊日寇的戰場,而且在兩支互相敵對的軍隊裏服過役的職業軍人,並因此成為統戰對象、每月領取20元民政補貼的農民,這個在1978年以前連屁都不敢響響地放一個的前“地主”,就這樣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遲至1985年,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夏天,我才得知,他曾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軍區某部的一個文化與軍事教員。他拿出一張泛黃的立功證書,上麵赫然蓋著這支軍隊的朱紅大印,簽著師長、政委的大名,寫著“榮立三等功一次”字樣。他輕描淡寫地說,有一天,他正在給新戰士講解炸藥包的爆破要領,一位魯莽的新兵好奇地拉燃了作為教材的一個真正的炸藥包。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這位被俘的原“國軍”上尉軍官,急中生智,抱起炸藥包,衝到操場邊的懸崖,將炸藥包扔了下去。這成了他日後寧肯躺在床上等死,也要等到鄉鎮幹部來送他上醫院的資本。在他看來,幹部送他上醫院,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榮耀。在當了幾十年“地主”之後,這份榮耀足以抵消他忍受的種種羞辱。

我的手裏保存著一份長達17頁、他親筆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在信箋紙上的我們程家的家族簡況。這份日期為1997年5月30日的材料,應該算是一份珍貴的中國民間資料。它的價值在於,它沒有任何的功利目的,隻不過是一個無兒無女的長輩,試圖延續後代對於家族本已渺茫的記憶而已,而這些後代,是否對這些沉穀子爛芝麻的事情有興趣,卻又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選擇將這份材料交給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是這個家族孫子輩中的長孫,而且又是一個舞文弄墨之人。

我將這份材料中涉及他的部分,原原本本地抄錄在下麵,連錯別字也一仍其舊(括號內為本文作者所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