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1927年3月24日,五歲那年,幾乎被紅軍殺掉。六歲入學,麵壁九年,1938年,日寇抵達河東(指漢江)羅漢寺,1940年渡過鄉(應為襄河,漢江的別名)河,直抵荊門,我地成為淪陷區,亡國奴的遭遇,被奸擄燒殺,不選地點。不幹(甘)心當亡國奴的我,1942年逃出淪陷區,負履(應為‘笈’)四川,住進國立戰區進修學校,本來造就條件很好,奈日寇加劇侵華,出動大量飛機,轟炸剩餘土地。眼見整個中華,就要滅亡,我不能再做亡國奴,1943年投筆從戎,1944年正式入青年軍202師,臨陣殺寇。原在學校加入‘三青團’,在青年軍轉為國民黨員,曆任國軍少中上尉。1949年廈門島解放,又在解放軍31軍92師234團一營三連幹過文娛工作。1951年朝鮮戰爭打響了,又因我是名副其實的國民黨員,被部隊作了提前複轉,回到家鄉,土改時,施政者不管青紅皂白,將我劃為階級敵人,一直拖(唾)棄幾十年,叫我如何想得。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雖然為我解決了問題,但我赤手空拳,囊如懸鏡,其淒涼的晚景,不知如何結局。”

我自認為是個讀書頗多的人,但從來不知道,漢語中還有“囊如懸鏡”這個成語。我的叔祖留給了我這份材料、這個成語,大約算是一份遺產吧。至於結局,現在他和我已經了然於心。死神的無形之手,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即使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講給我這個並非他嫡親的長孫聽了。

4

我們家的土屋,與叔祖家的土屋,中間隻隔著一戶同樣姓程的人家。男主人叫程家彥,輩分在我的曾祖輩上,與我家卻並無任何親緣關係。在上麵提到的這份材料中,我讀到了他的一個故事。有一年,在偽軍中當軍官的他,帶著一支手槍回到村裏,有點耀武揚威、光宗耀祖的味道。不知怎的,得罪了當地的土匪,綁了他的票,繳了他的槍。我的曾祖父程家安老先生,受人之托,去找土匪頭子說情,總算人槍雙歸了。我小時候,記得最清楚的是,這位程姓長輩有一台鄉村裏罕見的收音機,他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命根子一樣。在夏夜的禾場上,我特別願意坐在他的附近乘涼,為的就是旁聽他的收音機。任何節目,對我饑渴的心靈來說,都是盛宴。我至今還記得收音機播報長江水位的那種類似於密語的播音:九江,漲,漲,三點一五米;蕪湖,漲,漲,三點二三米……那些沿著一條大河散布著的水漲水跌的碼頭,激發了我對於遠方的多少向往!我還記得,有一天,我從同學手裏借到了一本《說唐》,躲在田埂後麵偷偷看,被扛著鍬巡查稻田的他發現了。這個原“汪偽”政權的軍官,坐在田埂上,和我這個小學生談論起這本書來。我驚訝地發現,他對這本書是如此熟悉,書中所寫的那些隋朝好漢李元霸、單雄信、秦叔寶,還有我們程家的祖宗程咬金,他都了如指掌。20世紀90年代初,有一年我從四川回老家探親,見到他的屋子上了鎖,這才得知他已經喝農藥自殺了,原因很簡單:在公路養護段上班的兒子打撲克輸了100多元錢,他勸不住兒子,一氣之下,一死了之。這次回去,他的老屋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了。

行文至此,似乎扯得遠了點,但總歸離不了一個主題:鄉村裏的死亡。最近,在美國僑報上讀到一則關於中國自殺情況的報道,上麵說,中國80%的自殺發生在農村,而農民的自殺方式80%是喝農藥。這完全印證了我的親身感受。在我的記憶裏,本村與鄰村喝農藥自殺的不下10多人,而我的一位同學在鎮上的衛生院當醫生,最擅長的就是搶救農藥中毒。他說,每到夏天,是農民喝農藥自殺的旺季,一兩天就會遇到一位。村民們甚至已經積累了經驗:他們在用板車、拖拉機將口吐白沫的喝藥者(大多是婦女)拉到衛生院時,常常會記得將自殺者用過的農藥瓶也帶在身邊,讓醫生一看就知道,喝的是“敵敵畏”還是“樂果”,或是其他什麼農藥。於是,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地推進簡陋的手術室,灌腸、洗胃,是否能夠起死回生,就看尋短見者的命大命小了。

我小時候,我們家和叔祖家,關係並不好,兩家人互不來往,連話都不說。我的母親與叔祖的妻子,更是宛如仇人。結怨的原因,有曆史的因素,也有現實的衝突。我記得,導火索大致是這樣的:當時的湖北農村,農民必須賣一頭豬給供銷社,才有過年時殺一頭豬的權利。叔祖家老兩口,無力養兩頭豬來殺一賣一。而我們家,祖孫四輩,十幾口人,開銷大,需要賣豬來給孩子們湊書本費、學雜費等。兩家人商量,我們賣兩頭豬,其中一頭算是他們家的“任務豬”指標,他們家養的一口豬過年時則宰殺掉,兩家人分肉,我們家分的肉以市價算錢給他們。誰知春節前夕殺豬時,兩家卻起了糾紛。我們家認為,我們有十幾口人,老人有四口,孩子有五六個,都特別需要營養,應該略為多分一點肉;他們家隻有兩個人,四雙筷子,少分一點肉,應該是公平的。誰知,叔祖的妻子堅決不依,非但堅持要平分,而且還要膘肥肉多的半邊豬肉。我的爺爺與叔祖,本是兄弟手足,為了半邊豬肉,變得互不理睬了。

母親不能原諒叔祖母的,是這樣一件事情:有一次,母親從她門前過,沒有稱呼她“嬸母”,她就罵我母親,甚至扯過一根長竹竿,追打我母親。母親後來說:“她太不配當長輩了!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她拿竹竿追打我,我還像個當娘的人嗎?”

1980年我上大學後,眼界開闊了。我覺得,過去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所造成的恩怨,應該終結。叔祖畢竟是我們程家的長輩,他無人贍養,本已可憐;我們這些晚輩,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一點照料,應該算是無愧祖先、有益子孫的事情。母親很不情願,說:“你還記得嗎?你考上大學,村子裏一片轟動。”她卻坐在門口,冷言冷語地說:“考上大學有什麼了不起?人家當飛行員才了不起!”叔祖母指的是她娘家村子裏有人被招成了飛行員。我從北京第一次放寒假回村,買了幾包北京的土產,如蜜棗之類,到村子西邊看望兩位與我們家十多年互不來往的長輩,第一次喊了一聲“爺爺、奶奶”。他們忙不迭地答應,拿出臘雞要蒸給我吃。兩家人又開始走動了。

母親的心結仍然沒有解開。她說:“生產隊那會兒,時興評工分,我親耳聽到他跟隊長說,應風(我父親的名字)慢手慢腳,出勤一天,值不了10分工,記8分工就差不多了。”母親恨恨不平:“哪有胳膊朝外拐的?他考慮過他有6個孫輩,要上學、要吃飯嗎?他給你們買過一支鉛筆、一個本子沒有?現在我們家好起來了,他倒和我們攀起親來。”母親的話確實不假,但我勸慰母親說:“如果這樣計較,這個疙瘩就永遠解不開了。”

幾年前,我聽說叔祖生病了,可能是胃癌。我便托回國的朋友,寄了1000元人民幣給他治病。過了幾天,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劈頭蓋臉就數落了我一番:“孩子,你也太大手大腳了,給兩三百塊錢就差不多了,你一給就是1000塊!你知不知道,農民辛苦一年下來,能不能賺1000塊,都成問題!”我對母親解釋說,在農村,1000元人民幣固然不少,但在美國確實算不了什麼。母親對此一直不能釋懷。我深愛我的母親,我也深知,她被極端的貧困所長年壓迫的心靈,在麵對錢的時候,或多或少表現出了一種失常的節儉和吝嗇。我對她講,要她搬進城裏居住後,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要怕費錢。她有六個子女,個個成家立業,幾乎都有體麵的工作,長子又在美國,大小也是一個“老板”,無論如何她要大方一點。我們的話,卻很難在她身上奏效。記得我小時候,家裏有時候連五分錢的“合作醫療”掛號費都沒有。這樣的赤貧,是幾代中國人的羞恥和悲哀、無奈與無望。

現在,又一個農民,將要從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上消失了。作為土地的仆人、國家的佃戶,他們比城裏人,至少擁有一項特權:死後不必花數千元錢,在公墓裏買一個棲身的小穴或小龕。他們在田邊地角的墳地裏,天經地義地占有一小塊土地。幾年前,叔祖和我談起他的後事,囑咐我,一是要為我們程家的曾祖父立一塊墓碑;二是為他也立一塊,上麵的碑文是“抗日軍人程義道之墓”。我問他買什麼骨灰盒為好,他笑了笑說:“那隻是個瞌睡匣子,越便宜越好。”

“瞌睡匣子”這樣視死如歸的比喻,就這樣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裏。

5

我離開老家4天之後,叔祖一命歸西。

這幾天,在城裏,在文朋詩友的款待之中,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在家鄉隻能停留十多天,如果老人家這口氣在此期間仍沒有咽下,我就要帶著兒子從湖北飛到四川去了。我既無力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又不能親自安葬他這個將家史交給我的長輩,我的內心一定是十分遺憾的,盡管我承認母親的話:在我們家最困難的那些年頭,他一分錢也沒有資助過我們,我們這些孫輩,也從來沒有吃過他家的一口飯、喝過一口水。而叔祖母連續若幹年,義務擔任村支書家的保姆,將書記的兩個孫女帶大,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

死訊傳到城裏,坦率地說,我們都鬆了一口氣。特別是我的父親,在那樣炎熱的盛夏,在蚊子叮咬的土屋裏,通宵守候,一會兒幫忙翻身,一會兒擦屎接尿,親生兒子都難以承受,何況我父親隻是他的侄子,熬了十多天,連從萬裏之外回來探親的長子和長孫都丟在一邊,無暇顧及,應該算是問心無愧了。

我的父母,加上我們兄弟三人,租了一輛小汽車,趕回村裏,料理叔祖的喪事。我將兒子交付給大弟媳照料,騙他說,我們走親戚去了。我的兒子隻對打遊戲有興趣,沒有多問。

汽車走到離村5裏遠的鄉場上,我們買了幾個花圈。我提出要買鞭炮,母親說:“鞭炮到村裏去買。我們家對麵的程姑,就開著雜貨店,有生意應該照顧她。”母親的話很有道理,我們於是繼續前行。

到了村子中心,隻見我家門前已經散坐了一些村民,都是來幫忙料理喪事的。按照當地的鄉俗,凡是幫忙料理喪事的,或是曾經前來致祭的,都會吃一頓飯。鄉村裏,祭品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一掛鞭炮、一兩紮紙錢而已,不像城裏,一般是送挽幛或是奠儀。城裏人與鄉下人經濟地位的巨大懸殊,在祭奠死者這一方麵,也顯示得如此清晰。

我走進叔祖的土屋。幾天前試圖對我說什麼話的他,此刻被一塊白布從頭到腳蓋著。變成靈堂的堂屋裏,燃著香燭。主持喪事的原生產隊長、我稱為“範叔叔”的村民(我曾經在他治下掙過好幾年的工分),將我父親喚過去,將一塊長白布,紮在了他的衣領上。這就是所謂孝子的裝束了。待會兒,祭奠和出殯時,父親要對所有的來賓,一一下跪致謝。對中國人來說,“跪”是禮節中的極端,而“跪”又是有講究的,不然,就不會有“男兒膝下有黃金”這樣的話了。不過,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在死者遺體前磕頭,要雙膝跪地,而父親叩謝吊客卻隻需要單膝著地就可以了。

我們這些孫輩,每個人發了一條窄窄的白布,紮在左臂上。這稱為“孝巾”。凡是前來致祭的村民,都會得到一條,據說,戴上它,會得到死者在陰間的保佑。

自從我的父母兩三年前搬進城裏以後就一直空著的祖屋,此刻又熱鬧起來。門前用柴油桶做成的灶裏,木材熊熊燃燒,蒸籠裏漫出粉蒸肉與粉蒸魚的香氣。這都是我在美國日思夜想的家鄉美食,我原本指望這次暑假回家,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以慰異國他鄉的故土之思。幾天來,在城裏朋友們安排的接風洗塵的宴席上一直沒有吃上,想不到在自己叔祖的葬禮上,第一次有機會品嚐。

這時,宴客的時間到了。鄉民們紛紛入席,喝酒、吃肉,我的母親突然放下筷子,站起來,對大家說:“我看,凡是得到他老人家好處的人,都有義務出安葬費,不能讓我家寶林一個人出錢。他又沒有得到過什麼好處。他從小學讀到大學,這個爺爺給他買過一根鉛筆沒有?”

我的心裏實在難受極了。我也站起來,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再說了。人都死了,還提那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麼!我願意出錢,求自己心安而已。”母親說:“我並不是真的要那些人出錢,我隻是要告訴那些得了好處的人:我們不傻。”

原來,我們剛進村時,主持喪事的原生產隊長,將我和另一個本家兄弟─在附近一所中學任教的一位老師─叫到一邊,和我們商量喪事。他開門見山用鄉下土話說:“按照我們這裏安葬五保戶的規矩,村裏隻出1000元喪葬費。我算了一下,這1000元錢,無論如何是無法將老頭子拖下坑的。大約短缺500元左右,你們兄弟倆商量一下,把這筆錢攤下來。你們這裏答應了,我才好請人去墳地裏動土。”母親在旁邊悄悄地聽到了這番對話,心裏不免有幾分不滿。

這個本家兄弟,便屬於我母親所暗指的得到過我叔祖好處的人。確實,他小時候,幾乎是寄養在叔祖家的。我說:“老弟,你在鄉鎮上教書,也不富裕。我在美國,錢畢竟掙得多一點,全部由我出算了。”他堅持和我分攤。我們達成了協議:我出300元,不足的部分由他出。我當即掏出錢包,拿出錢來遞給這位前隊長。範叔叔忙不迭地說:“讓你吃虧了,讓你吃虧了!”他哪裏知道,這點錢在美國隻抵得上一天的房租。

範叔叔說:“請不請嗩呐呢?請了,叔祖母臉上好看些;不請,可以替你們省下200塊錢來。”我說:“那就請吧,我來出錢。遭了一輩子罪,臨走熱鬧一下也好。”範叔叔卻麵露難色地說:“我看還是算了。你看,快到中午了。天氣熱,老人已經停放一夜了,還是早點入土為安。”這時,雇來的殯葬車也從村外開進,停在了叔祖的門前,村子的入口燃起一串長長的鞭炮,中間夾雜著幾聲親戚的哭泣。這哭泣,多半來自我的幾個堂姑。

果然,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桃姑。她是我父母的堂妹,與我血緣關係雖然已經較遠,但在情感上卻很親我們這些子侄。記得我讀大學那幾年,每逢放假,她都要走好幾裏路,到我家來,請我這個遠近聞名的大學生侄兒到她家做客,吩咐她的丈夫,或是孩子,騎自行車到20裏外的後港鎮上買魚。有一次,我實在不願意去,嫌天氣太熱,她的眼圈馬上變紅了。她帶著哭音說:“你到我家吃頓飯,村裏的人都會高看我幾眼。”我哪裏知道,她嫁到那個村後,先是喪夫,後是招贅,而上門女婿人太老實,在村裏受氣,在家裏與前夫留下的孩子也相處不好。她指望我這個有“出息”的侄子能光臨她家,給她帶來點光彩和臉麵,可我卻不情願在大熱天走幾裏土路,僅僅為了吃她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