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姑看到我,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原來胖胖的、壯壯的桃姑,如今已經枯瘦得如同一段木頭了。臨回國前,我才從妹妹那裏得知,桃姑兩年前就患上了婦科病,下身常常出血,沒有錢,更舍不得錢,一直沒有去檢查,以為熬一熬、挺一挺,就可以挺過去。她對家裏人說:“超過1000塊錢,就不必治療了,免得給剛結婚的孩子背一身債。”不久前,實在痛得熬不住,她到了荊門城裏,請我妹妹帶她到醫院檢查,結果顯示,已是宮頸癌晚期。在城裏,如果確診得早,花一兩萬元、至多兩三萬元人民幣就可以施行切除手術,成功率很高。但在鄉下,至少是在我們那個“魚米之鄉”的鄉下,這個金額的手術費,對農民們來說是天文數字,想都不敢想。
我身上帶的錢已經不多,我拿了300元錢,悄悄塞到桃姑的手裏。妹妹曾在國際電話中告訴我,她帶桃姑去醫院診斷後,心情沉重,留她在家住了三天,送她回鄉下時,給了200元錢,誰知桃姑在路上卻弄丟了一張100元的票子,害得桃姑哭了一場。我無話可說,隻好吩咐她說:“姑姑,你把這點錢裝好,想吃什麼,就給自己買一點。都到這個份上了,不要舍不得。”
桃姑放聲大哭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寶兒,你下次回來,就看不見姑姑了!”
姑姑!
6
叔祖幹癟、瘦小的遺體,被從靈堂裏抬出來,塞進了殯葬車內的鐵匣中。又一陣鞭炮之後,黑糊糊的、醜陋不堪的殯葬車,朝鎮上的火葬場駛去。和我一起分攤喪葬費的那位本家兄弟,坐著一輛租來的、肮髒不堪的“桑塔納”,和我父親一起,親自送老人入焚化爐。我則留在村裏,和前來幫忙的村民話話家常,並且,到不幸死於非命的童年夥伴金興成的墳上,放一掛鞭炮致祭。
陪我前去的,是我前麵提到過的堂妹夫“金醫生”。在路上,我問起村裏30多戶人家的經濟狀況,他將哪家窮,哪家富,一一報給我聽。據他說,我家斜對麵的程順道家,應是村裏的首富,肯定不少於5萬元存款;其他幾戶,存款也有萬元左右。我聽了,歎了一口氣。記得1994年3月,我采訪路過老家時,回了一趟村裏,這位堂妹夫拿出一個賬本來,上麵詳細地記載了他1993年的收支情況:7畝水稻田,畝產均達到1200斤左右,除掉提留、攤派、稅款,減去化肥、水費、農藥等投資,總共賺了200元人民幣!一年裏,風裏來雨裏去,這就是收獲。而兩個孩子讀小學、初中,一學期光學費就得幾百元。幸虧他還有一門“手藝”,可以給鄉親們看個頭痛腦熱,有點額外收入,否則,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那次,我提出將他的那份賬本帶回四川,寫文章時作第一手資料。堂妹夫猶豫了片刻,同意我的請求,但提出了一項附帶條件:不能使用他的真實姓名。
我問他:“你怕什麼?你怕剝奪你種地的權利嗎?”
在給夥伴上墳的路上,我也問起了他在荊門城裏“行醫”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他到荊門,在一條偏僻的街上租了一個門麵,開門應診,當起了沒有行醫執照的“地下醫生”。他將藥櫃藏在臥室裏,不敢掛牌,隻靠熟人介紹病人,開藥不給處方,以免被抓住把柄;凡是需要打針的病,哪怕是最尋常的青黴素、鏈黴素,他一概不看,以免出醫療事故。這樣行醫,病人自然少而又少,所得連房租都難以為繼。我曾打電話給父母,請他們捎話給他,勸他不要這樣鋌而走險。在美國,非法行醫,人命關天,可不是一項輕罪,那可是要坐大獄的!金醫生終於回到村裏,老老實實地過自己半是農民半是醫生的日子。
金興成的墳,因為村裏的墳場已“人滿為患”,被安置在了村西的一處坡地上。在那裏,還埋著金醫生弟弟的兒子。那個10歲左右的孩子,幾年前我就聽說患了白血病,現在,已經變成一堆土了。我給金興成放了一掛鞭,燒了一遝紙錢,並且,按照金醫生的吩咐,半躬著腰,給這為童年夥伴作了三個揖。金醫生說,按照農村的風俗,祭奠同輩的人,是不可以行跪禮的,死者消受不起,對生者也不吉利。我離家已20多年,民俗的東西已經淡忘了許多,我記得的隻是那句古詩:“死者長己矣,生者常戚戚。”
我倆回到村裏時,那輛殯葬車已經從火葬場返回。此刻,是送逝者歸土的時刻了。
叔祖不多的幾個親戚都來了,加上村裏姓程,或是跟程姓沾親帶故的村民,都不約而同地到了村子東邊鬆樹林邊緣的公共墳地。從外村請來的道士先生,帶著羅盤,測量了風水,用石灰畫好了墓穴的四周。前麵提到的我村首富程順道的二兒子,人稱為“大金平”的一位30多歲的村民,用鍬熟練地鏟開草皮,挖了一個長方形的、深若尺許的坑。叔祖的骨灰盒將安葬在這個坑裏。我的鄰居,我喊“應平叔”的一位長輩,則拿起瓦刀,用碎磚蓋起了一個拱形的小屋,剛好可以容納下一個瓷壇。
道士先生口裏念念有詞,朝墓穴的前後左右各撒了一把大米,然後,吩咐村民們,到墓穴的下方取土。這樣,這塊墓地就是吉墓,有益子孫,也對得起他的100元勘踏費。
可是,“下方”是一塊旱地,種著一點稀稀拉拉的芝麻。更麻煩的是,這塊旱地屬於另一個村的一戶村民。在未得到許可之前,擅自在別人的莊稼地裏取土培墳,不僅犯了鄉村的大忌,而且還可能導致一場械鬥。
村民們都推舉我,說就數我麵子大,要我和在當地報社當記者的弟弟,到鄰村找那戶人家求情、協商。義不容辭,責無旁貸,我和弟弟踏著田埂,向鄰村走去。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走了那麼遠,自以為和故鄉、和留在故鄉的親人、鄉親,已經隔了兩萬裏,卻原來離得這樣近。幾天前,我還踏在舊金山綠草如茵的草地上,而此刻,我的腳又重新踏在了我發誓要永遠背叛的田埂上,腳下同樣是綠色的草,隻不過,這裏的草竟然有如此深的澀味。
那戶人家倒很通情達理,爽快同意我們在他家的旱地裏取土培墳。弟弟拿出10元錢,硬塞給那位村民,說是“青苗損失費”。幾番推辭,那人終於收下了。
等我們兄弟倆回到墳地時,安葬進入最後的程序。那個我稱為“應平叔”的人,將骨灰壇放入砌好的“小屋”裏,然後,將叔祖生前喜愛的一台收音機,音量開得大大的,放入“屋”內。這時,道士先生喊一聲:“來生多子多孫,洪福齊天!”在他的聽不清唱詞的古怪的吟唱聲中,村民們一聲吆喝,將第一擔土倒在了墳頭。裝土的農具不夠,我和弟弟就用一個裝化肥的尼龍袋子,將黑黑的、肥肥的故鄉土,蓋在叔祖的身上。這個原“國軍”上尉軍官,這個原解放軍“解放戰士”(當時對被俘經“教育”成為解放軍的原國民黨軍人的稱呼),這個荊門市沙洋縣高陽鎮歇張村三組的資深農民,就這樣,因為腿部的一次骨折,走完了自己69年的人生。
最後一項儀式是將他的一件破棉襖燒掉,讓他在陰間有禦寒之物,並且,將他的一雙鞋子朝田野裏相反的方向扔去。我至今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寓意。
隨著新土越堆越高,收音機的播音越來越微弱,終於徹底喑啞了。有位親戚在抱怨,說應該換一副新電池,這樣可以聽得久一點。另一位村民表示反對,說隻要沒有空氣,收音機就會啞掉。兩人的爭執在此刻涉及了彼此都毫無所知的無線電學。
我默默地培著土,抬頭就看見了範元國。按輩分,我喊他“元國爹”。
7
元國爹,這是我一生中都不會忘記的人物。
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他是村裏的鐵匠,鋪子就設在我家隔壁。如果說我的童年和工業有什麼關係的話,這個鐵匠鋪大概是首選。我的童年,就是在他的鐵錘叮叮當當的鍛打聲中度過的。而我童年時代的第一件恐怖的禍事,也正是由他而起。
那是1970年左右的事情,我已有了清晰的記憶,而我的弟妹們卻未必知情。20世紀50年代末,我父親農業中學畢業後,當了一個月的某農業機械廠的學徒工,因我爺爺是地主成分,而被趕回農村。生產隊見他好歹進過工廠,便安排他進了鐵匠鋪,跟著元國爹學打鐵。當時,元國爹“承包”了這個鐵匠鋪,由於他購進了一批根本無法使用的廢鐵,導致虧損了300多元。這筆債拖到20世紀70年代初期,生產隊向他追討,他無力支付,於是想了一個狠招,逼我父親替他支付70元債務。
我父親當時連報酬都沒有,更沒有參與經營,隻不過是一個跟他學揮大錘的學徒,況且,事隔十多年,怎麼突然逼迫我家幫他還債呢?當時,我隻是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我已經知道,這太不公平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元國爹是隊裏的“貧下中農協會主席”(簡稱“貧協”),我爺爺是村裏的地主(我後來才知道,我的爺爺和我的叔祖一樣,既在國民黨軍隊裏當過兵,被俘後也在解放軍裏打過仗,均在1950年前後被精減回家當地主)。政治地位上的天地懸殊,在那樣嚴酷的年代裏是足以致命的。我奶奶哭著吩咐我,要我任何時候都跟著爺爺,特別是當爺爺到廚房裏,或是到村外水塘邊時。我不懂,我奶奶就解釋說:“你爺爺被逼得沒法子,想死了算了。他要把自己的兩隻手綁在背後,倒栽到水缸裏淹死!”
奶奶的哭、奶奶的吩咐,刀子一樣刺在我的心頭。從小學二年級起,我幼小的心靈,就被死亡所籠罩。這是我為什麼對於任何形式的死亡展示與死亡恐嚇,懷著深入骨髓的恐懼與厭惡的根本原因。隻有我才知道,它對於柔弱的心靈有多大的傷害。前不久,看到在家鄉教初中的一位朋友,寫了一篇文章,談自己奉命帶著學生去參加宣判大會的複雜感受。在那次大會上,一位年僅19歲的、隻不過盜竊作案19起、金額不過數萬元人民幣,沒有欠下任何人命的罪犯,竟然被我們的國家機器,當著那麼多充當看客的初中生,甚至小學生的麵綁赴刑場,執行槍決!我記得,我讀那篇文章時流下了悲憫的眼淚。我為那個被惡法所虐殺的孩子哭泣,也為那些不得不參加極不人道、極不文明的所謂“公審公判”大會的孩子們哭泣。我知道,他們遠未成熟的心靈裏,有幾顆子彈從此掠過,引起靈魂深處久久難平的驚悸與恐懼。我固然愛我的國家,但決不愛它為世所病的那堪稱殘酷的一部分,這其中就包括了將無數非暴力犯罪的人,如貪汙分子、盜竊犯,以及其他並未侵犯生命權的財產犯罪者處以極刑的傳統和慣性。
後來,多虧了隊裏領導還算處事公平,沒有強逼我們家代人還債。但是,區區70元人民幣,現在,在舊金山,如果換算成美元,略多於一小時的法定最低時薪,當年卻險些逼出一條人命。這是我童年時上過的深刻一課,讓我知道了什麼叫“貧困”,盡管每篇作文上,我們仍然習慣於用這樣的句子開頭:我們從小過著幸福的生活。
元國爹早就失去了往昔貧協主席的地位。常年打鐵,他的背駝得厲害,一邊幫著培墳,一邊咳嗽。我小時候,記得有一次,村裏有一戶人家打棺材(鄉民們為避諱,常稱之為“壽材”),他曾經為了和別人賭一包雜糖,躺進剛剛打好的棺材裏,和他打賭的另幾個木匠,趕緊將棺材蓋住,將他憋了老半天。他爬出來時,臉憋得通紅,還哈哈地笑。當時,我差點忘了他就是幾年前險些逼死我爺爺的那個鐵匠。
8
我帶著兒子回到美國,生活又回到了平常與寧靜之中。兒子偶爾會想起他在老家村子裏見過的那位奄奄一息的老爺爺。他會催我打電話回去,問候老爺爺,寄點錢給他,希望他好起來。麵對孩子的善良,想起他在家鄉賓館長達40分鍾的痛哭,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老爺爺已經埋在地下好幾個月了。
叔祖在留給我的那份家史中,在談到自己的後事時,是這樣寫的:
“至於我自己,隻有一句話:人死燈滅。”
我承認,在我2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我還從來沒有寫出過如此形象生動、如此具有情感張力、如此令人悲哀難言的句子。
人死,燈滅。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他去的那個世界。
前幾天,打電話給母親,問起村裏的情況。母親猶豫了片刻,告訴了我兩條壞消息:
前些天,元國爹死了。是喝農藥死的。他得了肺癌,在深圳打工的小兒子趕回來,照顧了兩天,又要趕回深圳去了。一位愛開玩笑的村民對元國爹說:“我看你趁你兩個兒子都在家,喝藥死了算啦,何必拖半年一年,那時,兒子回來給你送葬,不又得掏路費?”
當天晚上,元國爹果然喝了農藥。小兒子那天一早上路,往深圳方向趕,在5裏外的鄉場上,被村裏報凶信的村民騎摩托車追上了。省下了兒子的路費,元國爹該瞑目了。
第二條壞消息,母親猶豫得更久,終於在越洋電話那端,講給了我聽:我們村首富程順道的二兒子,也就是前文中所述替我叔祖挖墓穴的那位“大金平”,診斷出患了胃癌,醫院打開他的肚子後,又給縫上,現在已經拖回家來,說是過不了今年的年關。母親帶著哭聲說:“村裏就數這孩子掙錢掙得苦,又是種地,又是開拖拉機跑運輸,還幫人理發,好不容易攢點錢,現在,再多的錢也救不了他的命了。40歲都不到,他的爹媽怎麼想得過喲!”
我在電話這頭,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們那個村子,近年來日漸衰落,像是受了惡咒一樣,死於非命的、絕症的,越來越多了。而在短短的十多年前,這村子裏曾經出過十多個大學生,如今,再也沒有人指望考上大學了。
這個程順道,靠開家庭雜貨店,販賣化肥、農藥,日子比其他村民好過些,錢卻摳得格外緊。他家在村裏人緣不佳,與我們家的關係也不好,他甚至還毆打過我的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頭說:“我前頭聽到這個消息,難過得一夜沒睡好。我明天讓你二弟回一趟村裏,看望一下元國爹的愛人,還有大金平,每人給50塊錢,表示一下心意。我們搬進了城,可老屋還在村裏,還是村裏人呢!”對母親的決定,我感到欣慰。
母親在電話裏說,幾十年前原隊長修的地道,通到我家的老屋下麵,現在已經下陷,我一直住到18歲出門遠行的那間臥室,傾斜得嚇人,怕是馬上要倒塌了,問我是不是將它拆除。我吩咐母親,趕緊請鄉親們幫忙拆掉,免得垮塌時傷著了人。
放下電話,我悵然地在電話機旁發呆。在鄉親們日漸凋零、老屋也日漸傾頹的那個小村裏,我是永不回頭的背叛者、土地的逆子;而在我尚不擁有任何物業與土地的美國,回望我的父輩與祖輩,乃至祖祖輩輩生生死死的土地,我默然地流出的,隻能是一行鹹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