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老了。
老了的外公,性情大變。他從一個儒雅的學者變成一個調皮搗蛋的老頑童。
老頑童外公,喜歡跑出去逛街。媽媽不許他出門,他就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纏著媽媽,直到媽媽不忍心,拿出鑰匙打開反鎖的家門。
出了家門的老頑童,就充分顯示出他搞地下工作的出色天賦,他總有辦法甩掉尾隨的媽媽。常常是媽媽找得快急出眼淚的時候,他才笑嘻嘻地從身後突然冒出來,猛拍媽媽的肩膀。為了老頑童的“花腳”,媽媽隻好將他的衣服鞋襪進行特別加工,在衣領、後背、口袋用繡針繡上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
媽媽最常在街尾那棵大樹下找到老頑童,那個時候老頑童多半在和陌生人聊天。人家問,老人家,身體很硬朗啊。他笑臉如菊,答,好啊好啊。人家問,多大年紀了啊?他伸出九個指頭,六十五了。這麼年輕呀,問話的人神容驚詫。這怪不得人家,老頑童今年七十八了,牙都快掉光了,背也彎了。
周末回家。五歲的寶寶乖乖坐在沙發上,兩隻小胖手抓著根棒棒糖啃得有滋有味,眼睛卻警覺地瞟著四周。老頑童常在寶寶專心吃糖的時候,躡手躡腳地竄到寶寶身邊,趁大家不注意,劈手搶去寶寶的糖。“奶奶,太爺搶我的糖吃。”寶寶號啕大哭。老頑童卻不理不睬,眉飛色舞地拿著棒棒糖坐在一邊,凹癟下去的雙頰一凹一凸吮得咂咂有聲。
今天早上八點,媽媽打電話說老頑童不見了。一個星期前,老頑童就一反常態,不再吵著要出去玩,爸爸媽媽對他失去了戒心,不再分分秒秒緊盯著他,直到要吃早飯,才發現老頑童房間已是人去樓空。因要帶寶寶,我奉命在家守電話。
電視裏正在播放一檔情人節特別節目,我心煩地關了電視,開始教兒子背古詩。這年頭,房事、車事、兒事,事事如壓頂泰山,有正經家室的人,誰還有過那洋節日的閑心?我媽媽就曾對我們夫婦發表過評論,我看你們小兩口過日子的心勁,還不如你的老頑童外公。
上午,老公和爸爸媽媽分頭行動,找遍了外公平常去過的每一個地方,沒有找到外公。下午,他們找遍了外公所有的好友同事,還是沒有找到外公。
天黑了下來,雪更大了,紛紛揚揚。我在客廳裏焦急地走來走去。如果沒在午夜到來之前找到外公,可以想象後果會是多麼糟糕。電視上,每個娛樂頻道都在播放情人節的節目,我的心驀然一動,將睡著的兒子托付給鄰居,衝出家門打了一輛車直接向舊城馳去。
車子在大雪中緩慢前行,街邊的商店冷冷清清,路上沒了行人,偶爾看到一個人,裹緊了大衣縮著脖子,在雪中艱難地前行。
兩個小時後,我才到達二十公裏之外的舊城區衛生院,原來的第一醫院。我跳下車,一口氣衝上四樓左側的第三間病房。
我看見,我們家那個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頑童,手裏拿著一束蔫軟的玫瑰花,站在第二張空病床前,肩上還有未化的白雪。老頑童嘴裏哆哆嗦嗦地念叨著,他那張永遠嘻嘻哈哈的臉神情莊重,甚至還帶有一點點的靦腆和一點點的羞澀。
我靜靜地守在門外。十年之前,我的外婆就是在那張病床上永遠睡去的。原來,我這個患了嚴重老年癡呆症的年近八旬的外公,在漫天的大雪中走了二十多公裏,就是為了在這個情人節裏,約會他那個住在天堂裏的情人。
我輕輕掩上房門,掏出手機撥通冷戰半年的老公的電話,我抽著鼻子,說情人節快樂。老公在電話裏愣了兩分鍾,哽咽道,情人節,快樂。
(發《瓷都德化報》201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