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問那月亮
文/白樺
故鄉的一輪明月正在異鄉的土地上冉冉升起,我像童年時那樣想問那月亮:你不是從頭到尾都看見了、聽見了嗎?
每當我想起故鄉,浮現在我眼前的總是故鄉的一輪明月,和月光下我母親的身影。
母親是個鄉下女人,不識字,卻能唱很多優美動聽的民歌。歌裏有泥土、薺菜、泉水、黃鶯、羊羔、赤腳的姑娘和會跳田埂的魚。坐在我們家的陽台上可以看到城牆,城牆外的河流,河流對岸的竹林,竹林背後的青山,青山頂上的雲霧。夏夜,母親手裏的大蒲扇輪流扇著每一個孩子,惟獨不扇她自己。她搖著搖著蒲扇就唱起歌來了。她喜歡唱憂傷的曲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總是那麼憂傷!抗戰前我家很富有。
小白菜,地裏黃呀,三歲兩歲沒有娘呀。
故鄉的一輪明月漂浮在雲霧之上。我想問那月亮:你聽見了嗎?你……我第一次看見日本軍人是在叢林裏,那時我已經8歲了,顫抖著的母親把我們推倒在潮濕的泥地上,我從紅色和黃色樹葉的縫隙中偷看出去,我看見一個端著大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圓圓的臉,彎著腰四下傾聽著,搜索著——好像他也很害怕。那時我心裏特別感謝遲來的秋風,隻給樹葉染上鮮豔的顏色,而沒有讓樹葉大量飄落,黃的、紅的樹葉和母親一起護著我……一直到深夜,我們才敢從林裏爬出來,母親用手拂去沾在我們身上的枯草和泥土。故鄉的一輪明月正升騰在燃燒著的村莊上,我想問那月亮:你看見了嗎?你……父親被日本憲兵逮捕的那個傍晚,孩子們都被突然降臨的災難驚呆了,一片號啕,最後一個個都哭得昏了過去。淩晨,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門外母親正跪在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麵前,悲傷加著羞辱,使我萬分痛苦。我見過這個敗類,看見他帶著日本兵在一個小胡同搜尋“花姑娘”。母親把一串金首飾捧給他。母親以為他能使父親生還,多麼糊塗啊!娘!您能打動得了他嗎?他隻是一條日本憲兵的狗,狗隻會在主子指使下狂吠撕咬,別的,什麼也做不到。他滿口答應著走了,把金首飾塞進腰間的大板帶裏。母親扶著我的肩頭站起來,她好像看到了希望。
故鄉的一輪明月正擱在一扇殘破的斷牆上,我想問那月亮:你看見了嗎?你……一年以後的一個深夜,我像成人似的被門外的講話聲驚醒了。我是在父親被捕的那個夜晚突然長大成人的。我光著腳走到門後,貼著門縫傾聽。講話的是拉洋車的大老王,我一聽聲音就能想起他的樣子,個子很高,花白胡須,駝背,一雙特別大的腳。不論春夏秋冬,不論陰晴雨雪,他都蹲在十字路口他自己那輛破洋車旁,等待叫車的雇主。他的聲音很誠懇、也很悲。
“二奶奶!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可不告訴你心裏又難受,二奶奶!二老爺真的已經不在了……”
“你小聲點兒,小聲點兒!這一年多,孩子們總也沒睡踏實過。”
“去年十月初九,天擦黑,我在火車站兜座兒,看見一小隊日本憲兵押著一個人向東走,我一眼就認出他是二老爺,雖然瘦脫了形。二老爺穿著夏天的紡綢長衫,他看著我,像是還認得,有話想說又沒法說。我遠遠跟著他們,看他們到底把他往哪兒送!走著走著,他們過了鐵路,鐵路東就是陽山,我不敢再往前跟了,隻能遠遠地看著。日本憲兵在陽山腳下喊了立定,把二老爺推進白天挖好的坑裏,接著那些畜生把坑邊上的浮土都推進坑裏……”
“你瞎說!”母親失聲大叫起來。
“小聲點兒,二奶奶!小聲點兒!”
“你看錯了!大老王!”母親恨不能把大老王的眼睛戳瞎。“你看錯了!”
“二奶奶,別生氣,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大老王一邊說一邊退著逃走了。母親大聲號叫了一聲,剛叫出聲,就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故鄉的一輪明月正掛在門外那棵楊樹梢上,我想問那月亮:你聽見了嗎?你……雞叫頭遍,母親就叫醒了她的一對雙生兒子,那是她身邊最大的孩子,12歲。她把我們牽到廊上用她那雙因操勞而粗糙的手給我們洗腳,四隻小腳放進一個大木盆裏,她一邊用手洗一邊說:“兒呀!不是娘的心狠,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爹關進憲兵隊還不斷托人捎信出來,想看你們寫的大字。最近經常托夢給我,要我別荒廢了你們的學業,隻好把你們送出敵占區,像我們這種人家,日本人辦的學堂也不讓進。那裏的親友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娘也不知道,你爹不在了,人在情在,人不在情不在呀!你倆的棉襖腋窩裏都縫了兩塊銀元,要是沒人收留你們,苦不下去了,你們就把錢拿出來當盤川,回來,跟娘在一起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