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對母親說,“我們走了,誰幫你過河上山拾柴呀?河水好深啊!娘!”
“你們的弟弟、妹妹也要長大的呀!”她說著眼淚吧嗒吧嗒滴在腳盆裏……她擦幹了我們的腳,給我們穿上她給我們做好的新鞋、新襪子,我們許久都沒穿過鞋襪了。母親把我們送出城,天還沒亮,在五裏崗上她轉過身去低著頭,再也沒敢扭過身來。我們走兩步都要回頭看一次,一直到霧氣把她的背影完全淹沒……故鄉的一輪明月正在霧氣中沉浮,我想問那月亮:你看見了嗎?你……一個秋天的夜晚,一個17歲的年輕學生,為了尋找中國的希望,又要離開故鄉了。我沒有告別母親,行前,悄悄在母親床前的衣櫃裏抽出一件棉大衣,我隻能匆匆看她一眼,月光下的母親正在沉睡,她太累了!最近她已經隱隱感覺到我在從事著某種危險的、不尋常的事情。此時,我第一次發現她是那樣蒼老,兩鬢如霜,嘴角在不安地抽動。那一瞬間我感到一陣辛酸,我逃跑似的奪門而出,跑到陰森的街道上我才讓眼淚盡情地湧流。
故鄉的一輪明月正在我將要攀登的高山頂上的雲隙中旋轉,我想問那月亮:你看見了嗎?你……母親去世了!孤獨無助地跌倒在長滿青苔的院子裏,沒有人攙扶她一把,她養了那麼多兒女,都不在身邊。幾個親戚都忙著搜尋她可能有的一點可憐的積蓄,人們太貪婪了,人的貪婪和獸性隻隔著一層紙。我離家很近,隻有四個小時的車程,但我不敢回鄉奔喪,因為那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文革”前夕了,我自己是個早就被打入另冊的人,母親多年戴著一頂“地主階級”的帽子,我如果突然出現在她的遺體前,就構成了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後果將不堪設想。雖然母親從未享受過“地主階級”的富貴,卻替“地主階級”贖了多年罪。當年,我父親為了續娶一個會生兒子的後妻,從鄉下一戶貧苦農家挑了一個已婚的婦女。因為我父親的前妻隻留下了兩個女兒。我幾乎從來沒看見父親對母親說過一句話,賓客來往也從不讓母親在場麵上出現,母親的崗位始終都在廚房裏,她既會烹調南方菜肴,又會做北方的各種麵食。不是在生兒育女,就是在灶前灶後。在很快就遭遇到家破人亡的災難,扶養子女的困苦之後,又是長期遠離子女的孤獨,受歧視,受虐待,受驚嚇,在如此漫長而殘酷的重負下,她竟能站住不倒,摧眉折腰地活著,並毫無怨尤。母親生前,每個月收到我寄去的微薄的生活費以後,都要請人代筆回一封信,信中幾乎總是那句話:“我很好,過得很幸福。”我能相信嗎?當然不相信,同時又相信代筆者所表達的卻是母親的真情實意,因為父親托付給她的幾個兒女沒有一個由於戰爭、凍餓而夭亡。——這就是她心目中的最大幸福。母親去世以後,我再也打不起精神重返故鄉了。我知道,明月尚在,月光下卻沒了母親,我怕我不能忍受難圓舊夢的悲傷、羞愧和落寞……故鄉的一輪明月正在異鄉的土地上冉冉升起,我像童年時那樣想問那月亮:你不是從頭到尾都看見了、聽見了嗎?站在永恒的高度,一個母親由於恪盡神聖職責,備受苦難而溘然長逝,這算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掛在樹梢上的風箏
/田野
每當我想起我的故鄉,我就一定會想起那座無名的小山,一定會想起那株古老的榕樹;也就一定會想起似乎還依然掛在那樹梢上的我的風箏。
隨便走到哪裏,大自然都是美麗的。
但我還是喜歡故鄉的山,故鄉的水哩。
還是遠在寶島台灣的時候,還是早在30年前青春的歲月,我就常常思念海峽對岸我的故鄉的那座無名的小山了。
而特別使我難忘的,是山頂上的那株古老的大榕樹:青枝綠葉,亭亭如蓋,並且還懸垂著瀟灑的長長的胡須。真有如一位登高而望歸人的老者哩。
我的故鄉是平原。從外地回來的遊子望見山頂上那株高高的老榕樹時,他就知道:快到家了!
記得,在抗日戰爭時期,由於日本飛機的空襲,我讀書的學校,疏散到附近的縣上去了。寒假或是暑假回家時,我和同學們,三五成群,在長而懶散的公路上行走著,走著,疲乏而又單調地走著。忽然之間,有誰最先發現了那山頂上的老榕樹——雖然,還僅僅隻是個蒙蒙的影子,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到家了!”於是,我們不覺都爭先恐後地加快了腳步,而且越走越快,越走越有勁。老榕樹的影子,也越來越看得更清楚了。——真像一位登高而望歸人的老者呢……我還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帶上幾本書做枕頭,一個人躺在大榕樹下麵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幻想。陽光下,淡淡的野花的香味,像故鄉的米酒一樣令我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