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記得,在每年春節後的幾天,我的故鄉有放風箏的習慣。而山頂,就是孩子們比賽的地點。各式各款的風箏,一個比一個放得更高。我的彩色蝴蝶風箏,在遼闊的天空,顯得特別的輕盈。

但是,很不幸。有一次,在收線的時候,我的蝴蝶,一下子被大榕樹的樹梢纏住。線扯斷了,風箏卻飄飄蕩蕩地掛在那裏……多少年已經過去,我離開故鄉,也越來越遠、越來越久了。但是,我卻一直覺得,我的風箏,好像還依然掛在那株大榕樹的樹梢上呢。

在台灣,每當我想起我的故鄉,我就一定會想起那座無名的小山,一定會想起那株古老的榕樹;也就一定會想起似乎還依然掛在那樹梢上的我的風箏。

於是,我就有著一種難以言喻而又難以排遣的痛苦的思念和思念的痛苦。好像我的遊子心,也掛在那海峽對岸的遙遠的樹梢上一樣……台灣是多山的。從北部的大屯山,中部的阿裏山,到南部的鼓山、旗山,我都去過。這些海外名山,也的確各有特點。但我仍然無法忘情於我的故鄉的那座無名的小山。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年齡的增長,這種思念之情,是越來越強烈了。

是1953年的春天吧?有一個周末,我同妻到台北水源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去散步。天氣很好。陽光從青色的密林灑下,有如溫暖的雨滴。

我們沿著淺草的小徑,一直走到了山頂,然後,我們就在一株開滿紅花的鳳凰木下休息。妻坐著,在欣賞山下的風景。我雙手枕著頭,躺在草地上,嘴裏含著一片無花果樹的葉子。微風吹來,我聞到一股醉人的早稻的清香。——台北平原上的作物,已經快成熟了。

我突然感到;我好像又回到了海峽對岸我的故鄉了,好像我正躺在那座無名的小山上,躺在那株古老的榕樹下麵……我很自然地舉目望了望樹梢:紅色的鳳凰花,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著。

但是,我的風箏呢?那掛在樹梢上的彩色的蝴蝶,它在哪裏?

於是,我翻身坐起,並不覺歎了一口氣。

妻從來沒有到過大陸,更沒有到過我的故鄉。但她是懂得我的思念的。關於那座無名的小山,關於那株古老的榕樹,關於那個失去的風箏,這些年,她也聽我不止講過一次了。

“我知道你為什麼歎氣……”她望著我。

在下山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有那兩旁的草叢裏,響著時遠時近的蟲鳴。妻忽然停下步來,回頭望了望山頂上的鳳凰木,好像對我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我想,我會理解的……”

我的心裏,頓時湧起一股熱流。我也不覺回過頭來,又望了望山頂上的那株鳳凰木,在微風中,紅色的花,正輕輕地搖動著。

後來,我終於回歸祖國的大陸了。

記得,在我有幸返鄉探親的路上,我一夜都沒有睡好。我聽著列車員在報告一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站名,我知道,故鄉近了,近了。雖然,在夜裏,我看不見我心中的那座無名的小山,那棵古老的榕樹;但是,我多麼想再像當年那樣背著書包,一麵跑一麵歡呼著:“到家了!到家了!”

然而,時間無情,我畢竟是個大人了。人生的波折,甚至使我更早地成熟,更早地衰老。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我的感觸,應該說,是遠比當年要複雜得多啊!

一早,我特地去看了那座無名的小山。就像我故鄉的麵貌一樣,小山也變了,變得更美了:一塊一塊梯田,整整齊齊。山頂上那株古老的榕樹,依然是青枝綠葉,亭亭如蓋;依然是懸垂著瀟灑的長長的胡須。我深情地撫摸著我曾經如此思念過的老榕樹,我的心中充滿著一種難以自已的激動。我回頭望望山下,一片金黃的菜花。灰色的城牆,已經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一幢紅瓦的樓房。往日的公路,已經鋪上了石渣柏油的路麵;而從來沒有過的鐵軌,也一直通向了遠方……這不就是我從前曾經有過的幻想嗎?當我用幾本書作枕頭,躺在這棵老榕樹下麵的草地上的時候。

但是,我仍然有著一種難以言喻而又難以排遣的寂寞之感:我的那個掛在樹梢上的風箏呢?它在哪裏?我舉目凝望著雲天遠處,而陷入了沉思。

我仿佛看到,看到了在海峽彼岸台北市水源地附近的那座小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