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一眼一眼看著那樹樁皮層裏抽上來的嫩枝,是那麼的精神,一片片的小葉綻了開來,綠得鮮鮮的,深深的:這綠的結晶,生命的精靈,莫非就是從泉裏濺起的—道道水樁嗎?那鋸齒一般的葉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濺起時的泡沫嗎?哦,一個泡沫裏都有了一個小小的月亮,燦燦的,在這夜裏搖曳開光輝了。
小兒見我高興起來,他顯得也快活了,從懷裏掏出了一撮往日撿起的鳥的羽毛,萬般逗弄,問著我:
“爸爸,這嫩枝兒能長大嗎?”
“能的。”我肯定地說。
“鳥兒還會來嗎?”
“會的。”
“那還會有電擊嗎?”
小兒突然說出的這句話,卻使我惶恐了,怎樣回答他呢?說不會有了,可在這茫茫世界裏,我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分子,我能說出那話,欺騙孩子,欺騙自己嗎?
“或許還會吧,”我看著小兒的眼睛,鼓足了勁說,“但是,泉水不會枯竭的,它永遠會有樹長上來,因為這泉水是活的。”
我說完了,我們就再沒有言語,靜止地坐在樹樁的泉邊,在嫋嫋起動的風裏,在萬籟沉沉的夜裏,盡力地平靜心緒,屏住呼吸,諦聽著那從地下湧上來的,在泉裏翻騰的,在空中濺起的生命的水聲。
在一片白楊林的深處
/馬德
已經蒼老的樹正手搭涼棚等著我,或許它知遣什麼是該去等的,什麼人總有等回來的那一天,不管他遊走了多遠。
在一片白楊林的深處,是家。
多少年過後,我一直在記憶中亮著這個命題,它火柴般的光芒會在頃刻間照徹我三十年的歲月。如果,讓我再去尋找盤旋在高天中一隻大鳥的蹤跡,或者去找尋在巢邊舞動著觸須的若有所思的一隻螞蟻,我便會迅捷地從童年的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或者暮色蒼茫的傍晚揀出許多的碎片來,它們鮮活、靈動、激情四溢,任歲月癲狂,或者忽然錯走到人生的背麵,也揮之不去。
頭頂的鳥聲,偶爾會被白楊林中穿梭的鄉音陌生地絆倒,撲棱棱地飛到村莊的有些虛弱的炊煙裏。我聽懂了那鳥聲,那是多年以前流落到異鄉的一隻。現在它回來了,在村莊的額頭盤旋了好一陣子。村莊的眼神有些迷亂,好在立在村邊的一塊大石還未至老眼昏花,和它親熱地打了個招呼,鳥就一下子落定在它的掌心裏,那是一塊界石,石身上刻著楷體的村莊。
鳥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漂泊,是越來越遠離了村莊,還是越來越抵近了村莊。
下一個坡,在村口的第五棵樹旁站定,正對著的便是我家泥木結構的大門。這大門寬容而接納的胸懷,使得每年夏天的時候,總有一兩隻燕子翩然在這裏,銜泥築巢,進行愛情,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叮囑我們,不要去害它們。她手裏經常舞著她的拐杖,以守衛家園的姿勢,守衛著燕子的巢。燕子烏黑的眼睛中沉澱著母親的蒼老身影,它們一路歲月,一路平靜而又恬淡地過來,那根親切的拐杖成了它們生命中永恒的風景。年老的燕子把這些語重心長地告訴給年輕的燕子,許多年過後,一茬又一茬的燕子都感恩於母親,在母親日漸斑白的鬢發間藏有多少燕子呢喃的感激,母親數不過來,也沒有人能數得過來。
村口的第五棵樹,是村莊白楊林中最平凡的一棵,它直立,樸實,淹沒在一片綠色中,就像貧窮的家淹沒在貧窮的村莊當中一樣,挺拔而不去張揚。在我懂事的時候,它就成了家的標誌,有時候我站在南山高高的土坡上,在一片的土坯房中一眼就能找到家,而不至於迷失。甚至於今天,像一縷炊煙一樣從家鄉走散的我,沿著炊煙的方向,就會輕而易舉地找到家。樹在我離開它的時候,已經有海碗粗細,十幾年了它自由地生長著,遠遠地把我拉在後邊,它的目的明確,直指天空,不像我在一個路口上彷徨好一陣子,才會找到方向。甚至更多的時候,我走錯了路,還得返回來重走。而樹卻不必這樣。人永遠趕不上樹灑脫,因為人總是有許多的事情放不下。我隻要抓著炊煙的手,即便天再暗些,我也能摸索著回來,隻要我進入村口,摸到枯朽了許多年的那棵榆樹,然後向下數,第五棵正對的就是立體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