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思
/孫福熙
早晨的太陽斜照水上,又返射到河埠的椽手間,輕鬆的棉花似的依水的動蕩而跳舞。
在我的記憶中,我此生沒有這樣清閑過,我坐在食常的一角上。這洋,我不必轉頭忽東忽西而能完全看見室內一切景象;尤其,勞煩我的耳目的形形色色的來路也隻有兩麵,使我覺得比坐在中間者更是安閑。
我想在這清閑中開始我所欲做的工作之一,這種工作是我所預計或為旅行前所積欠下來的。然而我又想這第一日應該休息,所以連手中的這本日記也是屢次拿起而屢次放下的。
我的肩背所斜倚著的木壁零零地振動。不錯,這外麵就是波浪廠,他的奔騰的聲樂真好聽啊!四年以來,我所住的總是高樓,從未聽到雨打屋瓦或雨水流地麵的聲音,在家中,低頭看書時或深夜醒來時,欲知道下雨與否或雨止與否,不必抬起頭來或開出門去,隻要諦聽瓦上就可知道的了。還有,每天大雨之下,院中積水數寸。不等雨止,鴨就從院角簷下出來遊泳。在鴨聲的輕快中,我感受驅逐烈日的風雨的涼爽。
抬起頭來,我似乎想聽聽這聲音是否從屋瓦來的,我看見光亮的天花板上的影子。窗外一半是波一半是天的景象投射到開著的玻窗上,窗洞與玻窗都投在返射鏡似的天花板上,於是我們可以看見上下四個圓形與四個海天,水泡與波紋在船旁的水上向船後退去,而在天花板上的返射影中卻反對方向的轉成半圓形,使我想起幼年時所玩的走馬燈。是的,現在已是陰曆十二月,預計到家時還在舊的新年,正可玩走馬燈,過我消失多年了的幼時的鮮美生活!
忽然的從兩股罩傳送上來薄爽的感覺,好像是穿了薄綢褲坐在石板上的樣子,這觀念似乎還是許多年以前所有的。
真的有許多年了。夏天的早晨,我家院中滿栽雞冠花老少年美人蕉;緋紅的荷花乘著涼快浮在綠葉上放開來。我在這花前讀書或寫字之後就取了鬥桶到河中汲水灌花。汲了幾桶,小孩的腕力與腿力有些疲倦起來了。適巧,針一樣細而蜻蜒一樣在頭上有兩隻大眼睛的魚秧在水上幾點綠萍的中間搖動尾巴,然而並不前進。為了疲倦,為了小魚之可愛,我在這河埠的石級坐下。
早晨的太陽斜照水上,又返射到河埠的椽子間,輕鬆的棉花似的依水的動蕩而跳舞。
輪船中天花板的麵上也有這種光影,這是船邊海水上的日光經過圓洞返射進來的,因此使我回憶幼年時河埠頭的日影,而且使我覺得如當時坐在石級上的涼爽。
這種一切回憶確是甜蜜的。現在不必悵惘,我正在一日千裏地向這甜蜜的實在進去。然而,所慮的,一切實景是否還完全存在,一切甜蜜是否還能在我的心中釀成,我忐忑不大敢走近去了。
故鄉是一種圖騰
/葉延濱
你無法戰勝的漂泊感,逼著你尋找一個可以寧靜的港灣,在這個港灣裏有一隻可以係緊你靈魂的纜樁一故鄉。
幾乎所有的詩人,廣而言之,幾乎所有寫作的人,都寫過故鄉。這種寫作的結果,使故鄉成為永恒的主題,恰如愛與恨,生與死。在這個主題下,有鄉情,有鄉戀,有鄉愁,那些無數次再現的場景——美麗的池塘,溫馨的小屋,牽動情腸的小路,爬滿青苔的石橋……反複疊印變成了一種圖騰,滲入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
如果認真分析和比較一下這類作品,大抵有這麼個規律:故鄉是離鄉的人寫的,故鄉是上了年紀的人寫的,歲數越大那種戀情越濃烈越苦澀。是的,年輕人是向往“山那邊”和“外麵的世界”的。在那些生活在父母之地的年輕人心裏,故鄉是一種束縛;在束縛之中,要像蠶蛾咬破繭殼飛出去則成為普遍的心理。故鄉這個概念隻有在告別老家那間老屋前站著的老母親之後,在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獨居異鄉的滋味中,故鄉才烙入心田。人與故鄉終生處在角逐中,一個要走出去時卻走不出去,想回來時又回不來的矛盾糾葛之中。我在陝北時知道這麼一個故事:我軍離開延安展開全麵反攻時,兩位當地參軍的青年舍不得離家,當了逃兵。結果一個跑回來了,另一個捉了回去隨軍南下了。若幹年後,被抓住的當了分區司令員衣錦還鄉,而跑回來的依然是農民。告訴我這故事的就是這位跑回來的逃兵。真實性如何,天知道,然而卻合乎情理。現在的年輕人開放得多,知道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總想以青春和活力為本錢,去闖一闖,去賭一賭。
闖入茫茫人海,無論取得何等成就,在這個風雲變幻的大世界裏,難免有無根的漂泊感。尋根、思鄉、念舊也成為一種中年人慢慢患上的心病。十分奇怪的是,對於我們這些出生在城市的人,故鄉不等於那個出生的城市,而是曾經經曆苦難,流淚流汗的那塊土地。也許這是一代人的特征,當過知識青年的幾千萬中國人,就這麼認歪自己再生的那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