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懷舊,會讓我們回去看看。然而無論在想像中故鄉多麼美好,我們卻無法拋棄現代文明給予的物質精神生活,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了。鄉裏的親友來了,瓜子核桃山貨會讓人感到親切,也想嘮嘮家常,問一問今年的收成,然而親友住了幾日,便會感觸到那一層透明的隔膜,把記憶中抹去了的有關故鄉的苦澀味又激蕩出來。
甜也罷,苦也罷,每個人總忘不了故鄉,難道這不是我們情感所祭拜的圖騰嗎?大千世界,欲海天涯,那些人生旅途上許多人為之奮鬥的東西,高官也罷,財富也罷,榮譽也罷,在某一天你會覺得它們竟是一錢不值的多餘的裝飾品。你無法戰勝的漂泊感,逼著你尋找一個可以寧靜的港灣,在這個港灣裏有一隻可以係緊你靈魂的纜樁——故鄉。
我經常聽見長長的喚兒聲:“幺娃子!回來吃飯囉!”這不是我母親的聲音,也不是我插隊地方的土音,是來自那圖騰。
它提醒我,我已年逾四十,在這個世界上,該認真想想:欲何求也?
故鄉在遠方
/張抗抗
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裏,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
幾十年來,我漂泊無定、浪跡天涯。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我從哪裏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
我不知道。
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晴光瀲灩、山色空瀠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離杭州一百裏水路的江南小鎮洛合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隻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在廣東新會。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過廣東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鸛灰鸛急急盤旋回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那就是聞名於世的小鳥天常。新會縣世為葵鄉,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彌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但老家於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並不真正認識一個人。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方言。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音裏,茫然尋找辨別著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要性。
夢中常常出現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裏透紫酸甜的桑椹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粽子魚幹,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合鎮外婆家。鎮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裏跳水,那河連著煙波浩渺的洛禽洋,我曾經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濕淋淋從水裏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著一條小魚兒……而外婆早已過世了。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遷去湖州;又聽說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合,謂之洛合。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繞的江南小鎮,又何為我的故鄉?
所以對於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鬱的香樟樹……但它們隻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讚美它們但它們不屬於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裏,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裏的溫馨和濕潤格格不入……我究竟來自何方?
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著那遙遠的冰雪之地。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群山。踏著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裏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丁東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窪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山裏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慢慢地飄著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若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蕾樹葉的聲音。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現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
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著粗壯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林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時時還夾著山腳下傳來的哢哢冰崩聲……山林裏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裏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於雪原,消失於密林深處……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否應該從此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