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路上,車上的人開始彼此熱鬧地交流起來,做生意的介紹在荷花池哪裏可以找到滿意的貨物,賣沙發的擺老家過年的習俗,當兵的講在部隊的趣事,全然忘卻了路途的寂寞和無聊。晚上九點多鍾車到璧山,停下來吃晚飯。趁人多鬧哄哄吃飯,有當地騙人的就在那裏耍起了把戲。送桔子給女兒那位中年婦女也拿出百元錢來去試手氣,沒想到轉眼全進了別人的腰包。騙子人多,七八個男女把她圍在中央,叫她再拿幾百來把輸了的贏回去。眼看她又要掏錢了,我們同車的人都有些著急,但出門在外也不想惹什麼麻煩,特別又是這樣一個黑夜的途中,可看著她再上當又於心不忍,我們隻好催促司機趕緊開車離開。司機飯沒有吃完,出來很快發動汽車,我們沒吃上飯的也懶得去排隊了,全部上車大喊,走了走了。那婦女聽到車走了,把捏在手裏的幾張百元大鈔重又放回口袋趕緊回到車上。車開出後我們告訴她不可能贏得了那些騙子的錢。她有所省悟,拍了拍口袋說,差點把回家過年的錢都輸了,幸好有你們的提醒。說過便把包裏的紅桔拿出來一個一個的送。

八年多過去,我還時常為那次旅行感動,女兒稚嫩的微笑帶來了一次愉快的旅程。時到今日,每當看到路上行色匆匆的男女,目的地不同坐在同一車上的老少,以及坐在玻璃屋子裏表情呆板的上班一族,心事重重地緊繃著臉,我就很想告訴他們,放鬆一些,笑一笑。

微笑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真誠微笑帶來好的心情,這份心情又會通過微笑傳遞給身邊熟悉或者萍水相逢的人,快樂像火把被你點燃並輕易就帶給了他人,使每一個人都變成你的親人。親人回報你的,也一定是真誠的微笑和心靈的愉悅。一個心底裏隻有微笑的人,就算在他偶爾不笑的時候,表情也是動人的。所以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微笑才能深入人心,隻有微笑才最動人。

腳印

/王鼎鈞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高的樓,千山萬水不辭遠。現在呢,我想高摟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

鄉愁是美學,小是經濟學。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揀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午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裏,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年撿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去分開密密的人腿撿起腳印,一如我們當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麵,撕裂天光雲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年采集鵝卵石。在那個供人歌舞跳躍的廣場上,你的腳印並不完整,大半隻有腳尖或隻有腳跟。在你家門外、窗外、後院的牆外,你的燈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陰影所及,我的腳印是一層鋪上一層,春夏秋冬千層萬層,一旦全部湧出,恐怕高過你家的房頂。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我固然不必擔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負載多少腳印,一如無須追問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天使。可是這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和呢?末日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麵不是拿著令牌和鎖鏈在旁等候出竅的靈魂嗎?以後是審判,是刑罰,他哪有時間去揀腳印?以後是喝孟婆湯,是投胎轉世,他哪有能力去揀腳印?靈魂怎能如此瀟灑、如此淡泊、如此個人主義?好,古聖先賢創設神話,今聖後賢修正神話,我們隻有拆開那個森嚴的故事結構,容納新的傳奇。

我想,揀腳印的情節恐怕很複雜,超出眾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連你的腳印一並收拾妥當。如果撿腳印隻是一個人最來一次餘興,或有許多人自動放棄;如果實屬必要,或將出現一種行業,一家代揀腳印的公司。至於我,我要揀回來的不隻是腳印。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都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去吹一口氣,再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入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腳印散落,我一仔細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斟滿葡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