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後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揀腳印的故事隻是提醒遊子在垂暮之年作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站,當然就是故鄉。

人老了,能再年輕一次嗎?似乎不能,所有的方式都試驗過,失敗了。但是我想有個秘方可以再試,就是這名為揀腳印的旅行。這種旅行和當年逆向,可以在程序上倒過來實施,所以年光也仿佛倒流。以我而論,我若站在江頭、江尾想當年名士過江成鯽,我覺得我20歲。我若坐在水窮處、雲起時看虹,看上帝在秦嶺為中國人立的約,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我15歲。如果我赤足站在當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頂感動我,我隻有6歲。

當然,這隻是感覺,並非事實。事實在海關關員的眼中,在護照上。事實是訪舊半為鬼,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人有時追求感覺,忘記事實,感覺誤我,衣帶漸寬終不悔。我感覺我是一個字,被批判家刪掉,被修辭學家又放回去。我覺得緊身馬甲扯成碎片,舒服,也冷。我覺得香腸切到最後一刀,希望是一盤好菜。我有腳印留下嗎?我怎麼覺得少年十五二十時騰雲駕霧,從未腳踏實地?古人說,讀書要有被一棒打昏的感覺,我覺得“還鄉”也是。四十年萬籟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還鄉、還鄉——你還記得嗎?鄉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裏,認識了,閑談中互相誇耀自己的家鄉有高樓。一個說,我們家鄉有座高樓,樓頂上有個麻雀窩,窩裏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麼,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幼雀破殼而出,還沒等落在地上,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行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然後一飛衝天。你想那座高樓有多高,願你還記得這個故事。你已經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許多人名地名。怎麼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名地名,應該與我們的靈魂同在,與我們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樣使用你的記憶呢?

那旅客說:你想我家鄉的樓有多高。另一個旅客笑一笑,不溫不火:我們家鄉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上掉下來了,到了地麵上,她已長成一個老太太。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麼樣?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高的樓,千山萬水不辭遠。現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我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幹淨!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生,“昨日令我一瞬間”,時間不容庸人自擾。這豈不是大解脫、大輕鬆,這是大割大舍大離大棄,也是大結束大開始。我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恐怕也不能夠,空氣會把我浮起來。

床前明月光(外二篇)

/林超然

擊中我的是鄉情和親情,那種眩暈則源自童年,源自一大段至真至純的追懷。

那時我們還像一群雛燕,聚居在老屋裏。老屋也許早過了百年,沒人說得清它的年齡,矮矮的身量,黑黑的泥牆,實在說不出特色,但是我們喜歡。相形之下,今天城市樓房呆板的棱角和室內單調的白色,顯得過於乏味和缺少個性。

幼年時便能把李白的《靜夜思》倒背如流,可這20個字幕後的深意,卻直到20年後我離了故鄉才漸漸悟到。“床前明月光”總牽動最敏感的那根神經,而鄉間的四季與風物雖相隔遙遙卻立時凸現於我的記憶裏。

大弟竟然怕雷聲。有雷雨的夜晚,四五歲的他便一下子坐起來,張大驚懼的瞳孔,目不轉睛地向外看。他說這雨要再不停可怎麼辦。一家人都湊過來勸,他才不得不重新躺下,但仍心事重重,久久難以入睡。

小弟終於下了決心,把家裏的全部積蓄——三元二角錢——偷走了。在母親笤帚疙瘩的追問下,他淚流滿麵,隻得講出錢的去處。我在老屋的牆角先是看到一段鋼絲,用手一拉,一下跟出來40多隻小刀。這時小弟剛剛成為一個小學生,還隻是漫長的求學生活的開始。

老屋地勢低窪,豐雨的時令常常用勺子就能舀出井中的水。這成了我們的一樁樂事,井成了水缸,玩起水來方便多了。老屋的泥牆留下了醒目的漏痕,大人的臉上是一團愁苦,這些我們根本未曾留意過。我們自己正陷入了一場全麵應用“水武器”的戰爭,直到一方舉手投降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