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清晰如昨,我卻在倏忽間近了而立之年,與往昔一樣的月光之下,已是妻甜美的睡顏。對這一生,我也早就有了自己的設計。做個好的凡俗人,“閑花淡草不與牡丹爭豔,不妨自在從容”。而當初,我曾有過那麼多彩色的理想,它們與我們的人生實在是恍若隔世。

小弟曾在近日一封書信中提及他小學時代的那樁“醜聞”。他說自己那時太喜歡小刀兒了,班上的一個同學因為小弟沒有小刀而常常嘲笑他。八歲的小弟想:要樹立自己的尊嚴應該從小刀開始。信末他說,其時真傻,少買幾隻小刀,買幾塊糖吃,也不枉了母親那頓懲罰。

大弟則是一個機關中人了。一次閑聊中,不知怎麼就講到了他的膽小,他的“怕聽雷聲“。他拿出自己新發表的一篇小文給我看:“我隻在老屋裏害怕雷聲,每一陣雷聲滾過,我都聽得到一種吱吱嘎嘎的呻吟,老屋在發抖。此時真正恐懼的不是我而是老屋,它太老了……”許多人歎服過人弟的早慧,這也是個例證了,他曾有過那麼超越年齡的擔心。

月亮隻有一個,可在我們心上,此時與彼時竟是那樣的不同。

忌傘者說

20午前,鄉間常見的還是幾十個人共爨的大家族,我們這一族也有20多人,就是這樣一大群人,卻隻有一柄傘,而且這柄傘隻屬祖父一人專用。這柄傘極為奇特,通體竹製,做工相當考究,隻是歲月的風雨早已使它現出老態。

祖父日日傘不離手,陰雨天自不待言,它會為祖父辟開一塊晴空;萬裏無雲的日子,它是祖父的一根拐杖,盡心攙扶。祖父年歲很大了,身子又弱。看到祖父佝僂的背影,看到祖父拄竹傘的枯瘦的手,我的心上便有一種隱隱的痛楚。

本地的人也很少有用傘的,誰都記得這樣幾句民謠:“今天攢明天攢,攢來攢去買把傘,一陣犬風擼了杆。”其中自有對不幸者的同情,但更多的還是對“摳門兒”者的幸災樂禍的嘲笑。這表明鄉人的骨子裏是推崇及時行樂精神的,在當地買傘也因為這幾句民謠成了一種忌諱。

我對傘的印象也一直不佳。我始終以為傘無人用,隻在路途短且無風的時候才可一用,否則舉著吃力,又仍要遭受淋漓之苦——上半身如在晴日,下半身弄個透濕,同是一個人的身體,待遇卻迥然不同,實在有失公平。我有一個偏見:一個有頑強生命力的人不必帶傘。每次雨中歸來,我總是連衣服也不換,自己的身體就是天然的火爐子,一會兒就可以烘幹,換它何用?讀初中二年級時,班上最沒有男子漢氣概的就是洪琛,這是大家公認的。依據是:一、洪琛是全校上千同學中惟一一個戴近視眼鏡的,這眼鏡使原來就瘦削的他顯得弱不禁風;二、我們常到幾十裏外的一個鎮上參加統考,別人(包括女生在內)都是一個人去,又是洪琛,總少不了奶奶陪著;三、洪琛在雨天總帶一柄三折的花傘,仿佛從遠處就可以嗅到一股濃重的脂粉氣。

班上的女生常趁洪琛不備,奪了他的眼鏡或花傘跑到操場上,把這戰利品炫耀給全校看,這時我們的心中總是一種輕蔑、一種豪邁。連女生也熱衷高唱“男孩下雨天從來不帶傘”,遇到這陣勢,洪琛照例要遠遠躲開,一個人去享受孤獨。

這樣的豪邁始終激勵著我,直到去年。家裏的瑣事工作上的枝枝節節弄得我疲憊不堪、焦頭爛額,一個驟雨的午後,我從外地歸來,依著習慣,我又淋成了一隻落湯雞,可是在我還未來得及用那隻火爐子就先暈倒了。醫生說都是淋雨造成的,以後千萬要注意了。家人的一臉驚悸漸漸遁去,我的床頭早已擺了一柄花傘。躺在病榻上,我很是沮喪,也許我真的過了不需帶傘的年齡,也許我已缺失了一種生命頑力。

閑來翻看一本攝影集,有一幅題為《荷》的作品一下子震撼了我:荷的葉是各式的花傘,而荷塘竟是整個雨日。過了幾天,我到天津去,又見到了這幅叫做《荷》的畫麵,隻是這“荷”阻擋的不是風雨,而是大大的太陽。我隨手在筆記本上寫了這樣一句話:“強者亦不可拒絕遮攔和衛護,這與生命的韌性存否無關。”

那以後,撐傘走在路上的我,內心一片坦然。

乳名

乳名,大抵因為喚起來既簡便又親切,所以成為人群中的普通現象,古今中外無不如此。一個人想到自己的乳名,就能記起一大堆與此相關的舊事,那時他還是三尺之童,那時在他的眼中滿世界都還是林林總總的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