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是熱衷於給小兒起乳名的,並且有個慣例,那就是這乳名需“賤”些、隨便些,據說這樣這小人兒就好撫養一點兒,前路平坦。因著這樣的考慮,新生兒一落地,某個長輩抬眼望到的第一件物什,常常就是這小寶貝的乳名,於是就有了“山牆”、“二蛋”、“晚瓜”……在“隨便”的前提下,也有比上述的文雅一點兒的,甚至可能還用到了“借代”這種修辭一以部分代整體,比如“大頭”、“壯壯”,讓人一聽而知此人的顯著特征。本人的乳名似乎也屬於這個範疇。

村上叫“大眼睛”的,統共有三個。其中一個孩子眼睛大卻不好看,魚一樣外突,並且白多黑少,無疑這對他的形象有壞的影響,或許是缺陷,可他的父母偏在這上麵作了強調,把本該遮掩的東西擺到桌麵上來,這可是不小疏忽;另一孩子眼睛小得奇特,竟也有這樣一個乳名,這裏麵大概包含著一種理想、一種盼望,名副其實的隻有我一個,別人喚我乳名時,我總要響脆脆地應答,那時心上是別樣的歡喜。

讀了中學,走出了故鄉,被廣泛使用起來的當然是我的學名。對於乳名,雖未淡忘,但它至少像某件玩具一樣被暫時擱置在一邊,能夠想起的次數並不多,到這個時候,我還不曾料想日後乳名會給我帶來什麼壓力。

一群城裏的女同學,說沒見過玉米、大豆,更想看看“高梁漲紅了臉,穀子笑彎了腰”是什麼樣子,也是,據說有些大都市,甚至已出現父母帶孩子去動物園看雞的情形,因為這些孩子從未見過,但又不是每個動物園都有雞的,雞畢竟不是什麼稀罕動物。我的那些女同學非要到鄉間來見識一回,其中一人堅定地認為每株玉米至少要結七八個棒子,我懶得和她理論,建議她到第一現場親自看看。這群人還沒進村,麻煩就來了。

李二姑正在村口放鴨,她眼尖得很,我們從小山梁上剛轉過來,就給她認出,跟著她的高嗓門就開始嚷起來,幾次喊出我的乳名。我一下無地自容。還好,因為距離遠,加之我這些女同窗正陶醉於鄉間奇美的景致,心無旁騖,這一關我還是僥幸蒙混過去了。但此後我對乳名開始多些警惕、陪些小心了。

在帶女友回家之前,我上上下下都關照過了,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都事先打過招呼。雖然鄉間的蚊子對女友不太友好,但她的心情還是愉快的,我心裏總算踏實了。可就在我們要出發還沒出發的空當,家住二十裏外的姨表姐碰巧來了,她一張嘴,就涉及我的乳名,弄得我哭笑不得,真個是“一招不利,滿盤皆輸”。

歸途中,女友見我悶悶的,似乎看出了原由。“你的乳名真好,怎麼不早告訴我?其實誰的乳名細一想都有些意思。”我那根繃緊的神經這時才鬆了下來。

再後來,我讀到過幾句詩:“直到有一天/當我的乳名被喚起時/我好像被什麼擊中/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今天的我終於知道,擊中我的是鄉情和親情,那種眩暈則源自童年,源自一大段至真至純的追懷。

家園是故鄉

/楊新雨

在夏天的豐茂的田野裏,你坐在一個地埂上,看著陽光漫染的某一片葉手,你會感到有一些京西在心裏靜靜地滋長,你會感到一種奇妙的激動。

家,是一個很溫馨的概念,所有切實的人生幸福大約都可以包容到其中了。那種縹緲的幻想中的幸福,因為缺少憑依,總是空茫而易逝,而幸福的感覺停留於幻想中,也是因為還未曾擁有過真實的幸福吧。家是溫暖的,是盛滿了愛的。因此許多誌士在表示決絕的態度時,便常要說舍棄了家,“匈奴未滅,何以為家?”革命的氛圍籠罩一切的年代,曾號召人們要以某種集體為家,比方有“以廠為家”,“以礦為家”,“以部隊為家”等提法,教導人們要有一種“大家”的觀念,而從各方麵貶抑著自我的“小家”,這卻也正暗示了“小家”的溫馨可愛。家本來就應該是我的,便如愛情隻能發生在兩個人之間一樣,家如果成了所謂“大我”的家,那就又成了集體或社會,那還能算是家嗎?

“挈婦將雛鬢有絲”(魯迅詩),是引領著妻小共走艱辛的漫漫人生之路,全詩雖然是表達著與社會相關的悲憤情懷及其他較複雜的心緒,卻不經意地描寫出一個感人的家的形態。“別婦拋雛斷藕絲”(郭沫若詩),好像是為了表示民族的義憤和氣節,而毅然決然地舍棄了日本的妻兒。雖然我不大明白,在當時的情形中,民族的義憤與氣節,是不是一定要以拋棄妻兒來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