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決絕的心與需要決絕的事都不常有了,也不再有人以“小資產階級情調”之類的話來責難人們,以示自己“領導階段”的血性或剛性,所以如今大家都很多地談著家,用很溫馨的心情與態度,談論家,本身便成了一件很溫馨的事。而有關“家”的內容的讀物,差不多成了發行量最大的瀆物。
家可以分成兩個,第一個家,是自己當孩子時的家;第二個家,是自己作為父母的家。從基本的方麵說,家的形態都是一樣的,但從細致處說,就各不相同了,尤其對家的感覺,那就更是千差萬別。正因為如此,生活才是豐饒而美麗的。
在我的心裏,家的感覺還是主要停留在故鄉,自然,那是我當孩子時的家。故鄉的“家”,那範圍是比較大的,不像在城市裏,“家”就隻是局限在一所房子裏,因此我覺得應該將故鄉的“家”稱作“家園”。
家園這個詞於九十年代很時髦,尤其在前麵再加上兩個字,叫“精神家園”,更是高級了許多。因此我於此時使用“家園”這個詞語就似乎有了攀附人家的高雅之嫌,或者像是在起人家快要過時了的時髦。而如今家園的概念還在往大裏長,可以代表整個地球了。因此我常常很擔心原來熟悉的詞語突然間時髦起來,使得我不敢輕易使用這本來是普通的詞語。
故鄉的家是有院子的,院子裏栽有杏樹,桃樹,還有核桃樹,桑樹等。總之在院子裏的樹都是結果實的。到了季節,累累的果實拽彎了樹枝,孩子們放了學就猴上樹去,直到吃痛了肚子酸倒了牙,方肯下來。
院子裏還有小菜園,長著自種自吃的蔬菜,不必去買菜,也沒有地方可以買菜。剛剛還長著的菜,拔幾棵起來,拍打幾下泥土,一洗,鮮淩淩地下了鍋。還有南瓜豆角黃瓜西紅柿等等,都可以等著它長到最好的時候才去摘取。
滿院子跑著雞,而其中總有一隻羽毛鮮麗的大公雞,高視闊步地巡視著,做出引領著眾雞的姿態;它們也可以隨意地跑到街上去覓食,但總會自己返回來,晚上就自己進窩,上架,主人再給它們插了雞窩的門,防止黃鼠狼趁夜咬死它們。因為它們不像豬和狗,黑夜裏仍然可以看清東西,有人甚至說貓與狗在夜裏看東西眼睛更明亮,而雞與人一樣,到夜裏就看不清東西了。
也有養狗的,但那時鄉村裏的狗都高大而挺聳,絕少那種低眉順眼搖頭擺尾的樣了,也並無如今在城市裏當做寵物的卷毛小狗,不知如今這寵物是不是就是過去村裏人們鄙夷地叫作哈叭狗的那種狗?那時故鄉的狗並不見了生人就亂叫,亂咬,它們的職責也不是看門。過去鄉村並不需要看門,一來是民風淳厚,二來是各家都互知根底,無須過多的防範。也沒有被拴了繩子的狗。那時周圍的山裏是有許多野獸的,所以狗們的作用是守護整個村莊的。那些狗們也似乎大有古風,秉性深沉而勇毅,是狩獵時代的遺風吧,它們總在村外的寬闊的田埂間三五成群地活動,常有追逐野兔的激動人心的場麵。它們若在深夜裏叫起來,人們會想,可能是狼進了村。兒時逐曾聽過村民繪聲繪色地講狗與山上的豹子搏鬥的事,好像是為保護主人,許多狗與一隻豹死戰,但豹也可算是獸王,豈是狗所能敵?最後狗死亡大半,極其慘烈。
家養的牲畜都像是家庭成員一樣,感情相通,惺惺相惜。有時你會在蒼翠的山間的小路上,趕一匹驢走著,比起騾馬來,驢顯得身單力薄,它卻可以馱著三百餘斤重的東西,走十幾裏甚至幾十裏山路。在寂靜的山間,隻有你與它兩個相伴而行,沒有語言,卻好像什麼都感覺得清楚,有著共同的心緒。在牲畜對人的依從中,或者說是人與牲畜的互相依從中,你會覺得牲畜是非常善良的,你還會覺得它們是非常苦命的。你會想,人除了有感官上的苦累,也有精神上的苦累,而牲畜又何嚐不是如此?不過是你不懂得它罷了。而你是它的主人,你與它都知道這一點,但你不會隨意抽打它,你要關心它。走到有水的地方了,你要讓它喝幾口,路途較長時,你要讓它在中途歇一會兒,喂它的食料,你應該弄得幹淨一點。
村民們常常上山去砍柴,在高高的山峰間,你會看見幾個村莊,看見自家的房屋,看見自家的房屋已經升起炊煙,你感到的那種確實的溫暖與幸福是無可比擬的。
在夏天的豐茂的田野裏,你坐在一個地埂上,看著陽光浸染的某一片葉子,你會感到有一些東西在心裏靜靜地滋長,你會感到一種奇妙的激動。
而城市裏的“家”,像是一個個籠子,裏外都是表麵的裝飾,充滿了化工材料的氣味,而房屋又是被拔離了地麵的,居住其中,是永遠的不切實的感覺。應酬與交際是最重要的事情,物質生活總是被時髦引領著你甚至根本就買不到不是時髦的衣物與食品。而精神生活更充滿著虛飾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