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後,白手起家,談何容易!一根蔥,一顆蒜都無出處,是純樸的鄉親偷偷從後門送來接濟我們。為了表示“劃清界線”,他們還把青菜放在水桶裏,裝著是去河邊洗菜的樣子。是鄰居,怕我們摸黑,送來油燈;是堂哥,為我們砌好灶,擺好床,還分幾畦菜地給我弟弟種植。逢年過節,堂哥堂嫂怕我們冷清,總是請我們一起吃團聚飯,雖然山裏貧瘠,一年有半年靠玉米雜糧接濟,但飯桌上,就是金燦燦的玉米饃,也讓人心暖,更不必說那一年四季掛在灶頭舍不得吃的臘肉,被熏得焦黃焦黃的,偶爾吃一片,香噴噴的,那滋味,真是齒頰留香呢!
是親情、友情和鄉情,給了我們生存的力量。
此次回故鄉,不再是真純如水的童年了,故居的泥土厚重又沉默。留給我一副淒惻的麵容。而故鄉的老屋,猶如一位暮年老者在記憶裏倚杖而立。
不久,為我母親“平反”的通知書下達了。這時,鄉親們不再躲閃了,他們公開送來瓜果蔬菜,以示慶賀,到了辭行時,連村裏的婦女幹部也來登門送別呢!
為感謝鄉親們的厚愛,臨走前,我母親辦了幾桌酒菜答謝他們。
我們又一次走出大山,但仍走不出故居門前浸潤過童心的泥土氣息。
每當我想起故鄉,就會想起與父親有關的點滴往事。
解放後,父親一直在小學任教。他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逢節假日,我總見他一人在辦公室寫對聯,桌上、地上攤得到處都是,那墨香帶著節日的喜慶色彩,給了我們許多歡樂的期待。父親還會吹口琴,彈風琴,小時候,我常癡癡地望著他教哥哥怎樣吹複音、打節拍。
但父親終於沒能熬過一三年閑難時期,過早地離開了我們。當年,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誰敢不夾著尾巴做人?對自己的祖宗更是噤若寒蟬。因此,連父親的照片也不曾留下一張。
往事淡遠虛無,不可捉摸,隻能引起惆悵。
這以後,父親常常出現在我夢中。那夢,撲朔迷離。
第一次夢見父親是在一片樹林子裏,他獨自一人,衣衫襤褸,遠遠地望著我,我驚呆了,父親何以變成這模樣?正待張口,他就不見了。第二次夢見他在一個地下室裏,無門無窗,陰森、鬱悶。令我不解的是父親何以隻在我的夢中出現,連我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兄妹都從未夢見他。後來弟媳聽我說夢後,逢年過節她都忘不了“紙船明燭照天燒”,這以後,夢中父親就以紅潤的臉色、富足的姿態,又一次出現在我夢中。
終於春陽照拂,萬物催生。前些年,老家一位鄉親托人告知:他珍藏著我父親大學畢業時一本“學院年刊”,我的兩個弟弟如獲至寶,立即買了禮物,專程回到老家登門拜訪。據說“文革”中,為了逃過劫難,他把這本紀念冊放在牛欄裏才保存了下來。
如今,這本圖文並茂的藍色布麵的“學院年刊”,一直跟隨著我,它讓我認識了父親在大學生活的方方麵麵。戴學士帽的父親儒雅、端莊,還有他自己的親筆簽名。我弟弟特意把照片放大,兄妹們每人分一張,對父親的感念總算有了寄托。
感謝故鄉的父老鄉親,讓我從褪色的黑白之間找到了長輩昔日的芳華。
歲月更替,時代變遷,我走過了一輩又一輩人同樣的心路曆程。
上世紀末,中學校友的一次聚會,又給了我回故鄉的機會。想不到貧瘠的山村已經發生了可喜的變化。最讓我耳目一新的,是村裏突現了幾座雪白的房合,一問,才知道是新建的小學校舍。頓時,一線希望從心中升起。回鄉後,再看看堂兄們的後代,紛紛外出討生活,再也不做世代“閏土”了。孫輩們有書可讀,自然個個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村裏竟有了康樂球活動室,不少人家也都有了彩色電視。改革的春風終於吹醒了沉睡的山村,人自然又袒露出熱烈溫存的一麵,門前歡笑的流水散著碎銀般的光斑,貯滿濃濃的春意。溪對麵的“百草園”,依然青蔥一片。